中尉用铅笔在战地日志上记了些什么。司务长把哥萨克都赶下山岗,命令他们下马后,又回到中尉那里。中尉用手指头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
“麦列霍夫!”
“有!”
葛利高里迈着两条麻木的腿走上去。中尉递给他一张折成四折的纸条。
“你的马比别人的好。你到团长那里去一趟,用大跑速度。”
葛利高里把文书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下岗来到马跟前,把制帽的皮带扣在下巴上。
中尉看着他的后影,等葛利高里骑上马,便把目光移到手表的字盘上。
当葛利高里把报告送到的时候,团队已经开到科罗列夫卡村了。
卡列金上校给副官下了个命令,副官就赶快跑到第一连去了。
第四连开过科罗列夫卡村,就像演习一样,迅速在村外展开。谢苗诺夫中尉已经带着第三排的哥萨克从山岗那里跑回来了。
连队排齐了队形。因为马蝇叮咬,马直摇晃脑袋,马嚼子哗啦哗啦直响。一连的马蹄声在中午的寂静中轰鸣,他们已经通过了村头最后的几家院落。
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在一匹身材匀称、跳跃不止的马上,跑到队伍前面;他紧握着缰绳,一只手上缠着马刀穗子。葛利高里屏息等待着命令。一连已经在左翼不出声地展开队形,准备战斗。
上尉从刀鞘里抽出马刀,刀身闪着黯淡的蓝光。
“连——队!”“他用马刀向右一指,又向左一指,然后向前一指,在耸起的马耳朵上方停住。”成散兵线,前进!“葛利高里脑子里翻译出这个无声的口令。
“拿起长矛,收起马刀,冲锋!”上尉猛喝一声,纵马冲去。
大地在无数马蹄践踏下,沉闷地呻吟着。葛利高里刚刚把长矛放平(他跑在第一排),他的马被大队马匹的洪流一冲,也卷了进去,全速飞奔起来。前面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的身影在田野的灰色背景上波浪似的起伏着。一道黑乎乎的田垅不可阻挡地迎面飞来。一连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这喊声也传染了四连。战马先将四腿蜷起,然后伸开,一跃就是几沙绳远。在一片震耳的尖叫声里葛利高里听到了还离得很远的、僻僻啦啦的枪声。第一颗子弹响着从高空飞过,拖着长声的子弹飞鸣声划破晴空。葛利高里把烫手的长矛柄紧夹在腋下,夹得膀子都痛了,手掌在冒汗,像涂了一层粘液似的。子弹在他头顶飞呜,他把脑袋伏在汗淋淋的马脖子上,刺鼻的马汗臭味直往鼻子里钻。他像是从蒙着一层哈气的望远镜镜片里,看到了战壕的褐色的土坡和向城市溃逃的灰色人群。机关枪不停地扫射,喷出的子弹尖声呼啸着,像扇面似的在哥萨克们的头顶四散开去。他们已经冲到前面去了,马蹄扬起棉絮似的烟尘。
葛利高里的胸中,冲锋前觉得血液汹涌奔腾的那块地方,这会儿好像麻木了,除了耳朵里的响声和左脚趾头上的疼痛以外,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被恐怖割掉了内容的思想,像个沉重的缠得紧紧的线团,在脑子里乱滚。
第一个落马的是利亚霍夫斯基少尉。普罗霍尔的马从他身上飞驰而过。
葛利高里回头看了一眼,记忆上留下了看到的片断印象:普罗霍尔的马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少尉身上跳过去以后,呲了呲牙,脖子一弯也跌倒了。普罗霍尔也被弹离马鞍,飞落在地上。普罗霍尔那匹马的粉红色牙床和呲着的两排牙齿,以及仰面跌下、被从后面驰来的一个哥萨克的马蹄踏过的普罗霍尔,就像金刚钻划玻璃一样,刻在葛利高里的记忆上,久久不能忘却。葛利高里没有听见喊声,但是从普罗霍尔那紧贴到地面上、歪着嘴、眼睛努出眼眶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一定惨叫过。
继续有人倒下去。几个哥萨克连人带马一齐倒下去。葛利高里透过被风吹得满眼的泪水,直盯着眼前从战壕里跑出来的奥地利人的灰色人潮。
排成整齐的散兵队形从村子里冲出来的连队,现在已经零乱不堪。跑在前面的队伍,包括葛利高里,已经冲到战壕边,其余的人都还在后面的什么地方奔驰。
一个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奥地利人,军帽扣在前额上,皱着眉,跪在地上,几乎是对准葛利高里放了一枪。射来的火热弹头烤痛了他的脸颊。葛利高里挺起长矛,全力勒紧马缰,他扎下去的力量是那么猛,以至矛尖刺进那个跳起来的奥地利人身上之后,矛杆竟也扎进去一半。葛利高里扎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把长矛拔出来,却不得不在倒下去的身体重压下,松开了矛杆,只觉得矛杆在哆嗦,抽搐,看见奥地利人倾身向后倒去(只看到那没有刮过的尖下巴),用弯曲的手指头乱拔、乱抓矛柄。葛利高里的一只麻木的手抓住了马刀柄。
奥地利人往城郊的街道逃去。哥萨克跃马直立在他们那密集的灰军服的上空。
葛利高里在丢下了长矛以后最初的一刻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拨转了马头。
眼看着司务长呲着牙,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葛利高里用马刀平着在马身上拍了一下子,马弓起脖颈,驮着他沿街飞奔前去。
一个奥地利人,连步枪都扔了,把军便帽攥在手里,吓得昏头昏脑,摇摇晃晃地顺着花园的铁栅栏跑着。葛利高里看见了奥地利人那翘得高高的后脑勺,看见了他脖子上大汗湿透的衣领线缝。葛利高里追上了他。受到周围的疯狂情绪的感染,他举起了马刀。奥地利人靠着铁栅栏跑,葛利高里砍起来很不方便,于是他从马鞍子上把身子往下一探,斜握着马刀,在奥地利人的太阳穴上划了一下。奥地利人一声也没有喊叫,用两只手巴掌按住伤口,一转身,脊背靠在栅栏上。葛利高里勒不住马,跑了过去;他拨转马头,又飞快地跑回来。奥地利人的四方脸吓得变成了长脸,变得像生铁一样黑。他把两只手贴在裤缝上,灰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从他的太阳穴上斜着划过的马刀削下一片肉皮;肉皮像块红色的破布似的挂在腮颊上。
血流如注,淌到军服上葛利高里的目光和奥地利人的目光相遇了。两只充满了死亡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奥地利人慢慢地弯下膝盖,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挥刀劈去。这一刀是抡圆了劈下去的,一下子就把头盖骨劈成了两半。奥地利人扎煞着手,像滑倒了似的,倒在地上,那半个头盖骨闷声落在马路的石头上。马长嘶一声,跳起来,把葛利高里驮到街当中去。
街上响着稀疏的枪声。一匹流着汗沫的马拖着一个哥萨克的尸体从葛利高里身旁跑过去。哥萨克死尸的一只脚挂在马镫里,马拖着这个浑身血肉模糊赤裸的尸体在石头道上翻滚。
葛利高里只看见了红色的裤综和卷成一团。扯到头顶上去的、撕破了的草绿色衬衫。
葛利高里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下了马,摇了摇头。随后赶来的三连的几个哥萨克从他身旁驰过。有人用军大衣抬着一个伤号,一群奥地利俘虏被赶着快步跑过去。他们挤成灰色的一群向前跑着,钉着铁掌的皮靴刺耳地哒哒响着。葛利高里看到他们的脸像些土黄色的凝冻的圆饼。他扔了马缰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那个被他砍死的奥地利士兵跟前。奥地利兵就躺在那道制作精巧的铁栅栏围墙旁边,一只棕色的脏手巴掌伸了出去,像在向人乞讨似的。葛利高里看了看他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很小,虽然留着下垂的小胡子,还有那受尽折磨的(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过去不幸的生活)歪扭、严峻的嘴,然而看起来几乎是一张小孩子的脸庞。
“喂,你怎么啦?”一个不认识的哥萨克军官从街心驰过喊了他一声。
葛利高里看了看军官的落满尘土的白帽徽,一溜歪斜地往马跟前走去。他的脚步又乱又重,就像肩上压着不能胜任的重负似的;憎恶。惶惑在折磨他的心灵。他把马镫抓在手里,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脚。
第三卷 第六章
鞑靼村和邻近各村第二期征召的哥萨克在离开家乡后的第二天,在叶伊村过夜,住在鞑靼村下头的哥萨克总是避开住在村上头来的哥萨克一因此,彼得罗·麦列霍夫丁可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司捷潘。阿司塔霍夫、托米林。伊万和其余的几个人同住在一个人家里。主人——一个高身材的,曾经参加过土耳其战争的衰弱老头子——和他们谈起来了。哥萨克们已经在厨房里和内室打好地铺,躺了下去,抽起睡前的最后一次烟来。
“这么说,要去打仗啦、老总们、”“去打仗,老爷子。”
“大概不会像上耳其战争那样吧7 现在的武器可很不一样啦。”
“一个样。一样的穷凶极恶!过去在土耳其战争中屠杀老百姓。现在也照样屠杀。”托米林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牢骚说。
“亲爱的,你这可是瞎说八道。这回是另外一种战争。”
“这是当然的啦,”赫里斯托尼亚懒洋洋地打着阿欠,用手指甲掐熄了烟卷儿,肯定说。
“咱们去打它一阵子,”彼得罗·麦列霍夫打了一个呵欠,在嘴上画了个十字,把军大衣蒙到头上。
“孩子们,现在我求你们一件事。我诚心诚意地求你们,请你们记着我的话,”
老头子说道。
彼得罗把军大衣襟撩开,仔细听起来。
“要记住一点:如果你想活着,想从拼死的战斗中腿儿胳膊全乎的活过来——就要维护人类的真理。”
“啥真理?”在边上躺着的司捷潘。阿司塔霍夫问道。他怀疑地笑了笑。自从听到打仗的那个时候起,他就眉开眼笑了。战争诱惑着他,普遍的慌乱和别人的痛苦减轻了他的痛苦。
“就是这种真理:打仗的时候别拿别人的东西——这是一。千万不许糟踏妇女,还要记住这样的咒文。”
哥萨克们翻过身来,大家同时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