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缓缓抬头时,陆翊平竟是一愣。但她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眉眼之间一股淡淡的忧愁,就连陆翊平这样的武夫也不由得心生怜惜。
陆翊平还在发呆,妙雪已轻移莲步走了进来,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坐下。素手调了调丝弦,也不问他们想听什么,就自己弹了起来。
琴音宛转悠扬之中带着悲切。陆翊平见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竟愁情万丈。一曲奏罢,李致知如痴如醉,陆翊平却不由得轻声一叹。
妙雪原本冷若冰霜,听他一叹,心生奇怪,怯怯问道:“相公为何叹息?可是奴家琴艺不精?”
陆翊平摇摇头,沉声道:“你弹得很好,我只是叹你豆蔻年华,为何如此愁深似海?”
妙雪闻言,眼中浮现一抹悲绝之色,低头不语。李致知见他二人如此扫兴,朗声提议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妙雪姑娘的琴艺真是太精妙了。如是妙雪姑娘不弃,在下愿为姑娘填词一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妙雪起身一福,道:“相公高量,不嫌弃奴家琴艺,奴家宁有不感激之理?”说罢便放下琵琶,为李致知研墨。
李致知提笔沉思了半晌,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书罢,他得意洋洋地拿给妙雪:“请妙雪姑娘雅正。”
妙雪柔声念道:“春暮清阴霎觉秋,梦断红绡,一枕怀忧。喃喃双燕怨东风,榴花开时,春到尽头。天与商量不泪流,怎禁骤雨,无奈情愁。绿荷相倚举清圆,欲说还羞,欲说还休。”
念罢,妙雪掩口一笑,道:“李相公好诗才,妙雪佩服。”看那神情却不似钦佩,而是好笑。
陆翊平一看,这词填得确是矫揉造作,轻轻皱了皱眉。没想到他这一皱眉被妙雪看到了。妙雪将笔递给他,柔声道:“奴家斗胆请陆相公也为奴家题一首。”
陆翊平久战边疆,吟诗作赋这些风雅之事向来不擅长。此刻被她点将,不免犯难道:“我是一介粗人,此等哀怨闲愁一概全无,请姑娘不要取笑了。”
不想妙雪却正色道:“诗词岂止于哀怨闲愁?君不闻东坡先生执铁板作大风歌——‘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陆翊平见她竟如此执着,也不好一味坚拒。接过笔来,沉吟一阵,想自己十年戎马生涯,刀光剑影都化作过眼烟云,又几时为这些愁情羁绊过。他并非没有忧愁,只是顾不上细思量。人生艰难,只能一往无前勇猛精进。但夜阑人静时,他偶尔回想儿时在家塾中静读的日子,也忍不住暗自叹息命运多舛。
思想一阵,他便提笔疾书。刚放下笔,妙雪便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红尘千丈相思了,寸寸青丝少。夜来枕上雨兼风,谁念故园轩窗旧梦中。明朝花落春如在,黯黯山河改。夕阳芳草古今愁,却道浪淘尽千古风流。”
陆翊平听她柔声诵出,脸上不禁微微发烫。却见妙雪点头笑道:“虽不见得词句惊人,贵在有真性情。”言下之意,是说李致知那一阙过于无病呻吟了。
李致知也听出了这弦外之音,顿觉无趣,陆翊平也跟着尴尬起来。幸好嬷嬷此时引着两个陪酒的歌妓走了进来,弹弹唱唱,李致知方才一扫不快。
忽听得一阵清凌凌的琵琶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暗送心澜。弹的不知是什么曲目,只觉得惆怅中带着洒脱,柔弱中透着坚毅——什么样的女子竟有这样的心怀?
陆翊平轻声问妙雪:“这是谁的琴音?”
妙雪屏息听了一阵,柔声道:“从杨嬷嬷那边传过来的。应是今天下午新送来的一个女子,看样子也是被人卖进来的,这会子嬷嬷应是在试她的琴艺。都是可怜人……”
自古红颜多薄命。陆翊平不由得又叹了一声。
他年近三十尚未娶妻。十几年来在一个个女人的身体间流浪,有时候他也很希望能得到一个性情相投的妻子,自己的愁苦都能对她倾诉。她会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首偕老、恩爱一世。
他不稀罕花间流连,只希望每天早上醒来,枕边都是那个他最爱的女人。
陆翊平暗自叹息:看来他也是时候成亲了。
三更天。李致知早已醉倒裙下,陆翊平独自离开了松月轩,这里仍是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他要趁夜打点行装,明天一早就上路回延州。再不走,恐怕真的要被逼婚。
万籁俱寂。早春时节,东华门外杨柳依依,小草也刚刚透出青色。料峭春风吹酒醒,陆翊平心想,此番离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既然踏上军伍之路,就是在刀口上求生,那些文人矫情的离愁别绪,他早就抛却了。
第四章 代嫁
更新时间201334 23:02:23 字数:3287
桃之夭夭,莺啼恰恰。小园里,几株早开的桃树已是蔚然成霞,引来不少蜂蝶。忽然,东窗里传来一连串暴怒的咒骂,吓得枝头的黄鹂扑棱棱飞去了。
“你这个婊子养的贱女!”沈机手中的竹鞭不停抽打在一个娇弱的身体上,沈琴卿蜷伏在地上,痛不欲生。“你竟做出这般苟且之事,败坏家风,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琴卿蜷缩在地上,拼命用手护住肚子,她要保护肚子里的小生命。可是今日,恐怕她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了。
“老爷!你饶了琴卿吧!再打下去真要打死她了!”玉娘跪在地上拉住沈机的手苦苦哀求。
沈机狠狠地把玉娘一脚踹开:“看你养的好女儿!娼妇养出来的女儿就是个娼妇!”说着,鞭子如雨点一样打在了玉娘的身上。
但此时的玉娘却感到快慰,只要沈机不打她的女儿,就是把自己打死也无怨。她仍在哀求说:“老爷,你打死我无妨,可琴卿是你的亲身女儿啊!”
“我没有这样的不孝女!”竹鞭啪的一声断了,沈机抱起桌上的熏炉砸在玉娘头上,玉娘登时晕了过去。
“老爷,先别打了!”王夫人拉住沈机,“处置这两个贱人还不容易,眼下要想个法子,陕西那边如何应付?”
打了许久,沈机也累了。他气喘吁吁地摔坐在椅子上,想捧一碗茶喝,可双手一直颤抖,把茶水都泼了出来,他暴怒地把茶碗摔在地上。
王夫人示意下人把玉娘和琴卿抬出去。然后坐下来好言劝道:“打死事小,失德是大。这等丑事万不可传扬出去。眼下婚期在即,琴卿定是送不出去了,陆家那边总要想个法子圆过去才好。”
沈机站起身快步踱来踱去。“我不管用什么方法,她必须嫁给陆翊平!”沈机知道,自己如今势力日见单薄,如果不赶紧搭上新的人脉,将来在朝中更难经营。陆翊平那个臭小子,竟然一言不发地回了延州,聘书也迟迟没有送过来,外面的人已经开始议论了。如今女儿又出了丑事,真是把他逼到了绝路上。
“琴卿的身子断是糊弄不过去的,如今老爷哪里还有女儿可嫁?”王夫人问。
沈机心里也很清楚,如今之计只有找人顶替,幸好陆翊平没有见过琴卿。可上哪去找身世清白、面容姣好又愿意代人出嫁的女子呢?家里下女倒是不少,长得漂亮的也颇有几个,但琴卿早已芳名远扬,外人都道她诗书一绝、琴艺无双,这岂是普通婢女能冒充的?
沈机在房里来回踱步,忽然,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把管家刘贵叫进来面授机宜。还叮嘱说:“记住,叫他们入了夜再过来,从后门进。”
王夫人从他的耳语中听到了“松月轩”三个字,心下一惊。拉住他问:“老爷,你是想……”沈机立即阻止她。
王夫人会意,小声问:“那琴卿怎么办?”沈机恨恨道:“世上只能有一个沈琴卿。那孽障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已经半个月了,蒋雨菡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小院子里还要关多久。
这段时间,秦夫人不急于叫她见客,却把她送到这个偏僻的教坊,学习“服务技能”。
这个教坊大约位于汴梁城的东郊,四周都是水村山郭,早晚一片鸡犬相闻之声。教坊中住着好几个女孩子,大多不满十岁,都是为松月轩培养的,每个女子各有一个单独的教养嬷嬷。每日六更天,女孩们就被嬷嬷叫起来,早上教习丝弦,下午学习诗词和仪态。
蒋雨菡学得很快。她自幼就被老妈逼着上少年宫学琵琶,而老妈也是音乐教师,有时也在家里教她;老爸是中学语文老师,从小教她诗词歌赋,雨菡小学三年级就就会写五言绝句,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其中又对宋词研究最深。短短的半个月,雨涵已经学会了七八首新曲,吟诗填词也自不在话下。
秦夫人对雨菡的样貌、琴艺、诗书修养都很满意,尤其赞赏她的琴艺。只嫌她举止粗放,没有温柔气韵,嘱咐嬷嬷要严加管教。
眉毛不合规矩,指甲不合规矩,笑不合规矩,走路不合规矩,就连坐下的姿势都不合规矩……蒋雨菡第一次知道自己如此没有“教养”。此刻,她正头顶一本书,并着小脚,练习如何“轻移莲步”。她已经站了一上午,腰都酸了。刚一松懈,那个恶狠狠的教养嬷嬷就拿出一根绣花针在她的背上狠狠刺一下,疼得她跳起来。
她一开始还想偷懒,盘算着在这里慢慢磨洋工。只是那个教养妈妈实在可恨,每天都要拿针刺她十几下。那绣花针细弱发丝,刺下去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伤口,但每刺一下都痛如噬骨。
“看来你学得不错。”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雨菡背后响起。雨菡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老干妈。“不会吧!现在就要我去接客吗?”雨菡心里一阵慌乱。
秦夫人摇到雨菡面前,这个老女人举止风流、颇有韵味,相必年轻时也很勾魂。“我呢,不知道你祖上积了什么阴德,竟然有如此好事落到你头上。”秦夫人为雨菡整了整腰间的玉环绶带,笑道:“你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跟我走吧。”
秦夫人让教养妈妈为蒋雨菡细细装扮,又拿出满是绫罗的衣服让她换上。妆成之后,雨菡盯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禁哑然。她当然知道自己容貌不俗,可以往很少刻意装扮。没想到换上古装,竟是如此楚楚动人。
她的额发被高高梳起,露出了光洁的前额;眉毛被修成细细的柳叶眉,平添了三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