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带来的灯笼挂在一旁的树上,回身放重脚步向桥上走去……
从他出现起,锦言依旧站得笔挺,未曾摇晃半分,对他和水苏的互动,毫无所知。
几步冲过去,站在那人身侧,探头看过去,任昆心中大痛——
她竟在无声地流泪!
净白如瓷的脸上,泪痕明显。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停地滚落,沿着精致的小下巴扑簌簌地落在衣襟上,洇染消失在蓝色的丝绸织物中。
“怎么了?!”
任昆心中大乱,伸臂一把就揽上她的肩头,将她带往自己的怀里:“出什么事了?有我在……”
他从未见小丫头哭过,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笑眯眯的,到底出了什么事,竟让她难过到要背着人掉眼泪?
惊慌中不知帕子放哪里了,他举了袖子去试她的眼泪:“别哭!有我呢,凡事有我!”
“侯爷……”
锦言没想到是他,更没想到自己一时的脆弱悲恸被他看到……
就着他的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努力将眼泪收了回去:“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休息?”
脚步微退,要从他的臂膀间闪开。
任昆见她有退缩之意,手上有力,不肯松开,盯着她再次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事,在这一瞬间,看她孤零零站在黑暗中独自流泪,他心痛得无以复加,疼惜间彻底洞察清楚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她之于自己的重要性。
……不舍得她难过,不想她有一点不高兴……
想到她有为难事宁愿躲起来偷偷掉眼泪,也不肯向自己吐露,亦不曾向他求助,任昆的心就象被掐着拧,再想到她或许曾起过意,偏这两日自己故意在外逗留,避开她,心头涌起浓浓的自责。
来不及去体味自己的发现,整理自己澎湃的心绪,他放柔放缓了声音,小心翼翼的语气中多了丝企求::“……怎么哭了?说出来多个人参详可好?”
“真没事,一时伤怀。”
锦言吸了吸鼻子,他身上有股洗漱过的清新味道,还杂夹着淡不可闻的酒味,两人离得很近,仿佛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脖颈处的触感来自他温热的胳膊,耳边是真切的关怀……
一向强悍的心脏就有了小小的软弱,夜晚悲伤落泪的时候,能有个胸膛与肩膀主动提供依靠,哪怕是片刻的借用,也令人难以抗拒。
她没有再挣脱,张开手环住他的腰身,将头靠到了他的胸前。
她破天荒的主动,令任昆张惶的心跳出几分窃喜,情不自禁的收紧手臂,将她窂窂地揽在怀中,脑子里乱成一片空白:“……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借我靠靠……”
脸颊之下的这颗心跳得有力又鲜活,生命是多么的美好,一个向来温顺的人,怎么能那么清醒理智地将自己的后事安排妥当,并尽可能让自己在合适的时候悄悄地完结生命,唯恐给其他人带来惊扰?
锦言的眼泪忍不住又冒了上来:“……百里说表姐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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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谢谢书友一把思念的打赏。
☆、第二百零九章 生死之惑
表姐自尽了?
百里说的……
噢,是她!
任昆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小丫头有事就好!
锦言的交际圈子很小,她认识的,又与百里霜有关的表姐只有一个,就是云州刺史府张大的和离原配,那个淮安的谁……
表姐姓什么,永安侯还真没留意。
说起来,锦言与这位表姐扯上关系,与他也有些原因……
知道她是为别人的生死流泪,任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就懈下几分:“……不是自立女户了吗?何事瘗玉埋香?……”
张大那个混蛋,已经被收监,遭了报应,至于那位平妻,他倒没再关注,不过,没了张大,她一个内宅女子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那个表姐有嫁妆,手头有余钱,又有百里府上照应,日子应该不会难过,怎么这时候想起要寻死了?
何事瘗玉埋香?她一早就铭了死志……
锦言心头发酸,眼泪忍不住往上涌,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她曾怒其不争,怪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护不得自己的儿子,滥做好人,甚至,对害了自己的丫鬟胭红姑息养奸……
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宿,只是心愿未了,仇怨未报……和离的目的,并不是想以后再嫁,只是不想死了还顶着张家妇的名份……
“……她留了遗书,要下去陪两个孩子……”
锦言想起百里霜转述的遗书内容又感悲伤,人死如灯灭,就算到了下面,哪里就真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不急……慢慢说……”
任昆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不是她的事就没什么担心的,至于那个表姐谁的是生是亡,还不能令永安侯心伤几分,放下心的他不由心猿意马。
天边月皎皎。身边荷香渺渺,凉风习习,拥着怀中香香软软的身子,只觉得这一刻的时光太过美妙。最好永远能停留在此。
所以任昆不但没劝她节哀顺便反是细细地询问事情的始末,只要她的心思一直在表姐这件事上,一时半会儿就想不到将他推开,再度礼貌得体。
“嗯……”
锦言既伤心表姐的轻生自尽,又感怀自家的身世,一时真没想到借任昆的胸膛依靠,是否到时间该还他了,更没心思去思量永安侯的亲近行为是否反常。
心已乱成麻,且浸满了苦楚、惶然与困惑。
表姐冷静无声的离世方式,再次引发她心中对于生死的困惑。
她一直抱着的早死早投胎。死了就能再回过去的信念,是对还是不对?
表姐性情良善,独身远嫁。
娘家不得力,嫁得中山狼。二房平妻虎视眈眈。她一直退避忍让,不争不抢。逆来顺受,只想守着儿子,只求她们娘仨有个容身之所就好。
甚至与百里府的疏远,也是迫于张大的威胁。
张大摸透了表姐的软弱,向来能抓到她的软肋,刚成亲时,他会拿休妻做威胁。表姐清楚娘家父亲,一旦自己真被休弃,必然是死路一条,且还连累了其他姊妹说亲。
及至有了孩子,她的软肋又多了一个,张大只要一提孩子。她就退让了。
她以为自己无欲无求,只要一个栖身之所。
她以为虎毒不食子。
殊不知,自己和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挡了别人的路!更不知,人一旦为恶,尚不如畜牲!
善良的人总会对丑陋的现实抱着善意。总以为别人不会坏到那种程度,结果这份善良的想象却要了两个孩子的命!
那一刻,她的心死了……
即便心已死,她对张大还抱有一丝幻想,她以为不管怎样,他总归也是儿子的父亲;她以为没有哪个父亲能对儿子的惨死无动于衷;她以为若自己能找出凶手,张大应该会给孩子们一个交代,真相大白之时,她再去地下团聚不迟。
没想到,刚提此事,张大就将她痛打一顿,威胁若再敢提半个字,就立刻休了她……
坏人不知,再软弱的人,为母则刚。
她生了与张大玉石俱焚的念头,哪知尚未实施,先出了平妻中毒之事。
接着又被诬陷,不得已只好向百里霜求救。
她本意是不愿麻烦别人的,性情温软善良的人,总是怕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总是会看轻自己……
后面的事,是顺势而为。
和离出府,自立门户。
然后百里霜做推手,散播张大抛弃发妻之事,张大遭弹劾,至于他酒醉落马掉牙割耳之事,则是桑成林安排的黑手。
接着永安侯出手,张大彻底玩完,张府衰。
张夫人看在平妻娘家的关系上,对平妻还算照顾。她的脸一直未好,病急乱投医,听说城外栖云寺有高僧圣手,于是前往求医。
结果被告之,此病无解。
高僧字里话意说的是:此乃佛祖惩诫,施主想是犯了杀孽,何时得到死者的宽宥,何时无药自愈。
这番话大师并未避人,一旁的香客听了个全面。
平妻大怒,羞愤急出,不小心踏空台阶,从栖云寺一百九十九级的台阶上一滚到底,摔得血肉模糊。
府中下人将其抬至马车,运回府中,过了一夜,人就去了。
说起来,她这条命,真是意外。
栖云寺高僧那番话,自然是受了百里大人的请托,那无药可解的言论也属实。
平妻的脸属于花粉与海鲜过敏。
起先的腹泄是吃了海虾引起的,云州地处内陆,无新鲜海货。张大宠平妻,不惜大价钱买了鲜海虾给她食用,岂不知她以往未食过,身体不适且又贪多,这才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症状。
身体虚弱,某些能引起过敏的花粉就乘虚而入。而张大为了表示对她的看重,在已过敏的情况又多次买了鲍鱼虾蟹等贵重海货给她补养,结果就愈吃愈严重。整个成没脸状。
表姐原想毁了平妻的名声就好,任谁顶着个被佛祖降罪的帽子,就永世别想翻身。
死了,反倒是便宜了她。
至此。平妻毙命;张大终身监禁服苦役;当初受平妻收买,教唆孩子的下仆也被发卖贱地。
仇怨已了。表姐有条不紊地安排身后事:
先买了块好墓地,给儿子们立了衣冠冢;
订棺材,备寿衣;给自己和儿子们在寺庙里立了长生牌位,捐了大笔香油钱;
给乳娘嬷嬷买了个小田庄,将她以养老名义,连同全家脱籍,那个小庄子虽远了些小了点,养活他们一家子足够,又给了乳娘一笔银钱。做为她的棺材本;
将众仆人的卖身契发还,给遣散费;
剩下的嫁妆产业,一部分留做每年的祭祀费用,另一部分全部捐给了善堂,对善堂的要求就是每年需要给她们的小墓园扫墓除草。四时八节上些香火……
她做这些事时,下人们不是没有疑义,特别是乳娘嬷嬷,哪能不追根问底?她笑笑,搪塞:这是为以后打算,总之会越来越好就是。
乳娘半信半疑,却挡不住全家脱籍的兴奋。一步三回头地还是坐车领着一大家子去了自己的小田庄。
表姐差了百里霜送她的婆子去百里府和定国公府上送信,请百里夫人和百里霜次日派个胆大心细的嬷嬷前来,她有事要拜托。
吩咐婆子送完信回家住。婆子全家都在定国公府当差,以往也有过送信不回来的时候。
表姐写好了遗书,将生前身后事交代清楚,拜请她二人帮忙料理身后事。换了衣服,吞下金饼,抱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