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蜀中教育最大的特点,亦是他路所不如者,则是蜀中女子多知书。正因女子多知书,才去督促子女勤读书。蜀中人才之盛,原因可能便在于此。”桑充国本书蜀人,说起自己的家乡来,自然亦颇觉骄傲。
石越听得亦不由得连连点头,心里却又忍不住想到:当时蜀士长于文章而短于吏材,是不是也与此有关呢?
桑充国见石越认可,更加振奋,“故此我亦十分赞成令女子读书,不说其它,试想想,这天下的母亲若能识文断字,岂有不会读书的儿子?”
“此言有理。”这时连陈良也忍不住赞同起来。
“至于江西与两浙,这两地书院、藏书之盛,更不用多说。江南西路之民,秀而能文。在别的地方,能写文章,已经很让人羡慕;但在江西,若只能写文章,却不足挂齿。本朝文宗,若非蜀中出了个苏子瞻,休说东南,便是整个天下加起来,亦及不过江西人。江西人才之盛,亦是由其书院之盛所致。江西路官办之州学、县学,私立之书院、学院。星罗棋布,不可胜数,而且早在熙宁以前,便已具规模……”
陈良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到:“这只怕和江西的民风也有关系…。。”他想起此事,嘴角亦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石越听他话中有未尽之意,不由问道:“此话怎讲?”
“我知道子柔先生所指何意。”桑充国不由笑出声来,他望着一脸疑惑的石越,忙解释到:“我听一些江西的学生提过,江西这地方,民风好讼。但有一点点纠纷,便非得上衙门打官司解决不可。当地许多百姓,随时带着纸笔,遇到纠纷,马上便会把证据记录下来。而且在江西,熟知律令的人最多,故本朝以在江西做官最难——别处百姓读书,是为了科举考功名,江西百姓读书,有许多是为了学律令好打官司。世传在江西卖得最好的书,不是《十三经》,不是《论语》,而是《邓思贤》这本教法律讲诉讼的书。江西的村学当中,便用这本书教学生。”
江南西路的讼学、业嘴社,天下闻名,石越也听说过,但他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江西路的百姓,竟然如此有法律意识,他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么多人疑心王安石的学术政治,偏于法家。”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桑充国却不知石越居然联想到他岳父那去了,又问陈良道:“子柔先生可是想说此事?”
陈良点点头,笑道:“我去过江西,那些新科进士,若是差到江西做官,无不叫苦不迭。说到刑统律令,不要说业嘴社专门给人打官司的珥笔之人,便是普通百姓,这些进士也说不过他们。往往有在公堂上被百姓辩得哑口无言甚至恼羞成怒者。”
桑充国笑了笑,道:“这其实无足为怪。各路当中,最爱打官司的,便是闵、蜀、楚、吴越这四地的百姓,不过江西风气尤盛。这只怕亦不是偶然。大抵来说,凡一地教育盛,则人才盛,而本朝素以‘法治’而著称,百姓识文断字,自然关心律令。便是先前所说福建路,还不是家藏法律?北方之儒者,以为这不利于风俗淳厚,非盛世之事,然此事我以为还是小苏参政说得对,这几地诉讼虽多,总好过有些地方的百姓去持械械斗。况且要百姓守法,先须令百姓知法,此事亦不得因噎废食。如江西那样,到底是特例。”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最能证明教育之功的,还是两浙路的情形。吴越之地,本来素有文明底蕴,然建国之初,吴越虽繁华,但教育并不算兴盛,杭州号称东南第一州,熙宁初年,州学竟不过二百余人。然自子明守杭以后,朝廷又大兴学校,十余年间,西湖学院之盛,几可与百水潭比肩。而杭州、两浙路之识字率,在全国亦居前列,我敢断言,二三十年后,东南夺状元最多的,必将是两浙路;天下夺状元最多的,亦不会是京东、开封,而将是两浙路。吴越之民,天性灵巧聪慧,别处用一千年、数百年的积累,他们只需数十年奋发,便不会差到哪里去……”
桑充国嗟叹了一会,方又说道:“除此四地外,如荆湖北路,却正好是个反例。荆湖北路在历史上曾经人材辈出,然不知何时,荆湖北路却衰落下来,本朝以来,荆湖北路偶尔出几个名臣,便全是靠的那点遗脉还没有断绝。与之相应的,则是荆湖北路今日教育之盛,甚至还不如荆湖南路了。如今荆湖北路唯一学校办得较好的,便是岳州,乃是腾元发的遗泽。而湖南路自建国初重建岳麓书院以来,讲学之风大盛,熙宁兴学校诏颁布后,湖南虽还远远及不上闽蜀吴楚,然于东南诸路之中,亦算是后起之秀,来日亦可期待,较之湖北路江河日下,不知好了多少……”
“若以此看来,所谓地气南移,亦只可存而不论。湖北路亦是南方,这地气南移,为何独独不眷顾湖北?而如湖南、广南东西、黔州诸路,难道便不是南方?为何地气不往那里移?南方兴盛之地,如闵蜀一东一西,相隔数千里,却把中间的荆湖南北给忘了?这地气南移之法,未免过于不可捉摸。其实同样的道理,亦可用于北方。西北诸路,以忭京与京东路学校最多,故这两地的状元最多,人才亦最盛。期于诸路,安史之乱以后,土地残破,百姓困于战争、劳役,哪有余力办学校?此消而彼长,便难免有地气南移之说。熙宁兴学诏以后,陕西路学校办得最好——这这是全赖子明与范纯仁之功——故我以为,陕西之将来,未必不能复兴如汉唐旧观……”
桑充国原本只是来探望石越的伤势,因众人闲聊,说到南北之别,这时候侃侃而谈,由南方之兴盛,而大谈教育之功。在座之人,都是一时人杰,联想到桑充国一向的主张,听到后来,自然都知道他的炫外之音是什么——以桑充国的性情,这实已是他所能绕的最大的一个弯子了。
“长卿说的不错,这天下之事,有些事看起来象天命,其实依旧不过是人事。”石越接过话来,“只不过,长卿,为政者固然不能没有远见,但也不能太有远见。眼睛看得太远,反容易忘记脚下的石头。”
“子明……”
“长卿之意,我已经明白了。”石越摇摇头,阻住桑充国,又道:“长卿上次送来《学校论》第一卷的初稿,我也拜读了。提高识字率与男童就学率,于我华夏种族之兴盛,的确至关重要。不过如今之局势,朝廷只怕暂时无暇他顾……”
出乎众人的意料,也出乎石越的意料,桑充国竟然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此事我亦知道。其实我这次来,原只是为探望子明的伤情,并无他意。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过,子明既已看了第一卷初稿,便当知道,我在〈〈学校论〉〉第一卷中,说过学校非止是传道授业解惑之所……”
“长卿说真正的学校,不仅应当是学术薪火相传之所,保留、记录下先贤先哲之学问,将之传授给后学,只能谓之‘传道’,学校还要致力于‘求道’,继续探询先贤先哲所不及的境界。真正的学校,还应当是天下道德良心之所系;还应当是为诸夏守望远方者,肉食者往往只能看到脚下,学校却要坚持看远方……”
“子明能明白就好。”桑充国露出欣慰的神情,“我做了几十天的资善堂直讲,总算知道宰相有宰相的难处。但是,我还是以为,学校迂腐一点却无妨,若有一天,学校不肯迂腐了,它也就形在神灭了。我是生来便适合呆在白水潭的,所以,子明或有子明的苦衷,但若有机会,我还是会游说子明,朝廷当再颁布一次兴学诏,以勒令规定,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必须送儿子上学。朝廷收了这么多赋税,理所当然,要让它的臣民至少懂一点基本的书算……”
桑充国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郑重说到:“这并非是乞求,而是讨债!”
两河百郡宋山川(二之全
“在诸夏,士若是做了奴才,百姓也不要指望有什么好日子,国家亦不必指望有什么前途……幸好,幸好……”桑充国先告辞后,石越忽然间没头没脑的感慨起来。
众人均是听得莫名其妙,只潘照临冷笑道:“但桑直讲却未免太像个债主了。”
石越转过头,望着潘照临,“先生可知,长卿之所以能有今日,亦是由他这份痴气?”他扫视众人,又说道:“有些人,不管他怀抱何种目的,只要认定一件事后,便能竭尽全力,心无旁骛的去做,有如此态度,无论他看起来多可笑、多迂腐,亦不当被人轻视。”
“长卿想事情虽然简单,但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发自内心的相信它正确,极诚恳极认真的去做。天下男子,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境界?所以,无论长卿做了多不合情理的事,我都没办法讨厌他;无论他想做的事,多么不可思议,我亦愿意包容……”
潘照临的脸色变了变,他敏锐的觉察到,石越有点忘形了。
赵顼死了,石越的确很伤感,但与此同时,赵顼给石越造成的那种无形的压力,也一起消失了。
否则,无以解释石越的话——虽然这只是评价桑充国,只是无关紧要的话,但若在以前,石越最多在心里这样想想,绝不会随随便便当众说出来。
不过潘照临也并没有多么担心,更加没有谏止。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也许正是潘照临所期盼的——石越必须少一点顾忌其他人的想法。现在,已经到了要让其他人来习惯石越的时候了。从赵顼崩驾的第二天起,潘照临自己也刻意改口,称石越为“相公”了。石越虽然有点惊讶,但并没有告诉他不要这样喊……他冷眼看了一眼在座诸人,果然众人都是很认真的聆听着……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其实,长卿的南北之论,还是极有见识的。他虽说是几个福建学生之语,不过我看多半还是他自己的想法。”
“亦未必如此简单!”潘照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