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他向自己——一提出的——然而时间却已临近三点一一他于是穿上一件黑色燕尾服,到公园里踱上一会儿步,就起身去波洛索夫家。
在他们的客厅里他遇见了大使馆的德国秘书,个子长长的,淡黄的头发,侧面看去像个马面,向后梳着个小分头(当时这算是时髦的发式),还有……啊,奇怪!还有一个是谁?封·唐诃夫,正是几天前和他决斗的那个军官!他无论如何意想不到会在这里和他相遇——所以不由得怔住了,但还是向他鞠了一躬。
“你们认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问,萨宁的窘态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是的……我曾有幸,”唐诃夫说,在向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欠一下身后又微笑着低声补充说,“就是那位……您的同胞……俄国人……”
“这不可能!”她同样压低了声音叫道,然后伸出手指一扬,马上开始告别——既向他,也向那个长个子秘书告别,从一切迹象看得出来,秘书爱她爱得已经神魂颠倒,因为每当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咧着嘴在笑。唐诃夫既殷勤又听话,马上离开了,宛然他们家里的挚友,只要稍加示意就会明白要他干什么似的;秘书还想赖着不走,但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毫不客气地把他打发走了。
“回到您那位主宰您的人儿那里去吧”,她对他说(当时维斯巴顿有个贵妇人,活像一个蹩脚的风流女子),“干吗坐在我这个平民百姓身边啊?”
“请原谅,太太,”倒霉的秘书说,“世界上所有的贵妇人……”
然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毫不留情,秘书和他的小分头于是一起溜走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这一天的穿着同她自己“一帆风顺的际遇”十分相称,就像我们的姥姥们所讲的那样,她穿一件玫瑰红的富丽娅绸衫,绸衫的衣袖是封当式的①,每只耳朵上都挂着一颗大钻石。她的双眼炯炯有光,并不亚于这对钻石:她显得心神愉快和洋洋得意。
① 原文为法文,封当公爵夫人是法王路易十四的宠幸之一。
她让萨宁在自己身边坐下,开始同他谈巴黎,她过几天将要去的地方,说对德国人她已经感到讨厌,他们在自作聪明的时候显得愚蠢,而做蠢事的时候又聪明得不得要领;突然间,她向他(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问几天前他为了一个女子而与之决斗的,是不是就是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军官?
“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萨宁难堪地喃喃说。
“有事传千里,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不过话得说回来,我知道您做得对,一千个对——而且干得落落大方,像个骑士。您说——这个女子——就是您的未婚妻吗?”
萨宁的眉头稍稍蹙起来了……
“好,不说啦,不说啦,”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忙说,“这使您不愉快,请原谅我,我不问啦!别生气!”波洛索夫从隔壁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你怎么啦?午饭准备好了?”
“午饭一会儿就端来,你看看我在《北蜂报》上读到的新闻……格洛莫伏依公爵死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抬起头来。
“唉!愿他进入天国!每年,”说着她转向萨宁,“在二月里,他在我生日的前一天用山茶花装点我所有的房间。不过为了这一点而住到彼得堡,是不值得的。他大概七十岁了吧?”她问丈夫。
“是的。报纸上描写了他的葬礼。整个宫廷都参加了。这里是可夫里施金公爵为此写的诗。”
“好极了。”
“要我念出来吗?公爵称他为大丈夫呢。”
“不,不要念。他是个什么大丈夫!他只不过是塔吉娅娜·尤里耶芙娜的丈夫。吃饭去吧。活着的人生计第一。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把您的手给我。”
午餐同昨天一样极其丰盛,席间气氛也很活跃。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健谈得很……作为一个女人,而且是俄国女人,这样的才干真是不可多得!她说话毫无顾忌,尤其把自己的女同胞贬得一钱不值。萨宁不只一次地被她的有些泼辣、中肯的字眼引得捧腹大笑。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最看不惯的是假仁假义。空话连篇和虚伪做作……她几乎随便可以举出这类现象。她对在其中开始自己生活的那个低级阶层似乎是炫耀和吹嘘的,说些自己童年时代的亲戚们的相当稀奇古怪的趣事,说自己是乡下佬,同娜塔里娅·吉里洛夫娜·娜留施金娜①没什么两样。萨宁开始明白,原来她一生的经历要比她许许多多的同龄女子多得多。
① 娜塔里娅·吉里洛夫娜·娜留施金娜,彼得一世的生母,出身贫寒。
波洛索夫若有所思地吃着,专心致志地喝酒,间或用自己那双暗淡无光、看上去像瞎掉了一样而事实上却很敏锐的眼睛看看妻子,或者萨宁。
“你真是我的聪明人!”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转过来对他大声说,“看你把我派你到法兰克福去的使命完成得多好!为了这个,我倒想亲亲你的额角——你也不追求这个。”
“我才不想呢。”波洛索夫回答,一面用银餐刀切着菠萝。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瞧着他,用手指敲着桌子。
“我们就这么打赌吗?”她一本正经地说。
“好。”
“好,你输定了。”
波洛索夫向前蹶出下巴。
“看吧,这一回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不管你打算得多么如意,我认为你是输定了。”
“赌什么?——能让我知道吗?”萨宁问。
“不……暂时还不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回答说——接着笑起来。
时钟敲响七点。茶房进来报告马车已经备好。波洛索夫送走妻子,马上就摇摇晃晃地向后面的安乐椅走去。
“记住,别忘了给管家写信!”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从前厅里喊进来。
“会写的,别担心。我可是说一不二的。”
……
三十九
1840年维斯巴顿的剧院连外表也是很差的,它的剧团台词冗长、平庸无奇、又竭力去墨守俗套,因此丝毫也没有超出迄今对德国所有剧院来说堪称正常的水平,而最近由“著名”的台甫里恩特先生经管的卡尔斯卢埃城的剧团则是这个水平的典范①。在茶房为封·波洛索夫太太阁下所包的包厢后面(天晓得茶房是怎么设法把它弄到手的——事实上他并没有贿买市长先生!)——在这座包厢的后面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沙发;进包厢之前,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请萨宁把包厢与剧场相隔的帷幕拉起来。
① 这段文字被认为是屠格涅夫对德国戏剧的攻击,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但台甫里恩特到1852年才出任卡尔斯卢埃剧院的经理。屠格涅夫把它说成是1840年的事,在时间上不确切。
“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她说,“要不马上会有人钻进来。”
她让他坐在自己旁边,背对着大厅,使人看起来好像包厢里是空的。
乐队奏起了《费加罗的婚礼》的序曲……幕拉了起来:戏开演了。
这是无数杜撰作品中的一部,在这类作品里看似博览群书然而毫无才华的剧作者用文绉绉的、然而死气沉沉的语言,辛辛苦苦地然而愚不可及地表达出一个“深刻的”域“感人至深”的思想,来展开所谓的悲剧冲突,引起一种像常见的亚细亚霍乱病一样的亚细亚式的无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耐着性子听完了半幕,但当第一个情人(他穿一件打裥的棉绒领栗壳色礼服,一件条子背心,钉着珠母做的钮扣,一条绿裤子,裤脚的翻边是漆布做的,外加一双麂皮白手套)得知自己的情妇变了心的时候,当这个情人把两个拳头顶在胸口而使臂肘向前突出形成一个尖角,像狗一样嚎叫起来的时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受不了了。
“在法国最偏僻的外省小城里的最蹩脚的演员,要比德国最有名的明星演得自然,演得好,”她愤慨地大声说——说着坐到后面的房间里。“您也过来,”她用手拍拍沙发上自己身边的位子对萨宁说,“我们来聊天吧。”
萨宁服从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看他一眼。
“我看您是挺温存的!您的妻子和您一起会感到轻松。这个小丑,”她用扇子柄指着哀号的演员继续说(他演的是个家庭教师),“使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我也曾爱过一个教师,他是我的第一个……不,第二个爱过的人。第一次,我爱上了顿河修道院的院长。我十二岁,仅能在礼拜天见到他穿着丝绒长袍,浑身都发出香水的气息,提着手提香炉从人群里走过去,用法语对女士们说:‘对不起,请原谅’——从不抬起他的眼睛来,可他的眼睫毛——你知道怎么个样子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用大拇指的指甲划出半个小拇指给萨宁看。“我的老师叫做加斯东先生①!应当告诉您,这个人很有学问,又极其严格,是个瑞士人——而且他的脸庞是那么刚毅有力!鬓须长得漆黑,侧面看去是希腊型的——嘴唇好像铁铸的一样!我怕他。我一生中只怕过他一个人。他是我哥哥的家庭教师,我哥哥后来死了……是淹死的。一个茨冈女人预言我会死于暴力——不过那是毫无根据的。我不相信它。您能想像依波里特·西多雷奇会带刀吗?”
① 原文为法文。
“也可能不是死于刀斧之下。”萨宁指出。
“这些都是胡话!您相信吗?我——可一点也不。不过注定的事是逃不过的。加斯东先生住在我们家里,就在我头顶的房间。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我夜里醒来,听到他的脚步声——他睡得很迟——于是我的心就抽紧了,由于崇敬……或者另一种感情。我的父亲勉强识几个字,但是给予我们的却是良好的教育。您知道我还懂拉丁语呢?”
“您?懂拉丁语?”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