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的人应该是那些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钱不愁死,而经常害点小病的家伙。该项小病正是那懒媳妇所盼的,只不过头稍微痛一点,体温稍微高一点。如果不害则已,要害就勇猛的害起来砍杀尔,便全局皆非矣。害了小病之后,可以义正辞严地啥地方都不去,高卧隆中。平常日子,堂堂大丈夫,在娇妻面前,都保持英雄本色。我有一位好朋友,有一天太太在厨房发出银幕上电影明星看见僵尸时那种尖叫,原来一个手掌大的蜘蛛在地上乱爬,这种蜘蛛在台湾司空见惯,做丈夫的威风凛凛,上去就一脚,虽然也出了一身冷汗,但固是大丈夫嘴脸也。呜呼,这一类的表演,名目繁多,小焉者踩个蜘蛛,大焉者更不用说啦,张口就大训其话,提笔就叫人大无畏,著书立说就教人杀身报国,俨然人物。如果一直这样充壳子充到底,自没话可说,但如果一旦来一个贱恙染身,架子可以稍事休息,趣味似乎更加无穷。
越是威风凛凛的朋友,小病时越是娇不可言,平时做丈夫的是妻子发嗲的对象,如今则轮到向妻子发嗲矣,夫妻间越恩爱,他越娇越嗲,别看他年已半百,胡子如草,一旦卧病,娇嗲交加,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本来只一分头痛,硬形容成十分,然后努力呻吟,把妻子大人呻吟得花容失色,一面想“老家伙死啦怎么办乎?”一面以手猛揉其头,口中还念念温柔之词。就是前边说的那位踩死蜘蛛的朋友,有一次病了三天,太太就为他洗了三次脚,他阁下只不过小小感冒,却一口咬定他父亲是得脑膜炎而翘了辫子的,太太天旋地转,饭都喂到他尊口里,他就毫不客气的每次都吃上四大碗,有的时候看太太服务稍懈,就痛加斥责,而且翻起老账,若哪件事她对不起他,又哪件事她太使他寒心,如今大去在即,死不瞑目,把太太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发誓等他病好后,一定重新做人,像服侍情夫一样好好服侍他。后来他告柏杨先生曰:“我每年都要害这么一场小病,以温旧情,而励来兹,好日子虽只几天工夫,其受用却是非常之无穷也。”
病可以分为四大型,曰要命型的病焉,曰受罪型的病焉,曰享受型的病焉,曰遮羞生气型的病焉。
要命的病虽然很多,但却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逐渐减少,这不能不说是生得越晚,其福气也就越大。君看过《琥魄》巨著乎?琥魄小姐最恨比她漂亮的女人,她经常诅咒曰:“巴不得她快些出天花。”盖在牛痘发明之前,天花是一种绝症,跟现在仍没有治疗方法的麻疹一样,任何一个人,上自天皇,下至庶民,迟迟早早,都得出上一次,或翘了辫子,或长了麻子,实在是一种最大的抱歉;凡是没有出过天花的小姐,便是天仙都没人娶;凡是没有出过天花的男人,便是百万富翁都没人嫁;盖不敢预卜其前途是死是麻也。现在医药进步,不知道哪位朋友,发明了种痘之术,真是功德无量。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花的危险取消,紧跟着又冒出来肺病,似乎比天花还要使人紧张。
现在的年轻人对肺病的印象,已不太深刻了矣,朋友中有谁害了肺病,好像害了脚气一样,固没有啥可失惊打怪的。可是想当年——本世纪(二十)一○二○年代,一听说谁害了肺病,朋友们马上就组织治丧委员会,他要不死,简直没有天理。这当然不是说百分之百的要完蛋,也有些硬是挺着不完蛋的,乃属于有钱有闲阶级,住在郊外别墅之内,仆从如雨,下女如云,天天吃鸡汤鱼汤以及王八汤,养得满面红光。故肺病亦称之为“富贵病”,言穷小子害不起也。所以从前的廉价小说里,男主角也好,女主角也好,往往都是肺病患者。呜呼,想一下林黛玉小姐的生活可知一斑,她每天斜倚栏杆,双颊微红,吐几口血,吟几首诗,然后紫鹃小姐扶她回房安歇。这种女孩子是柏杨先生少年时一种向往,盖一个女孩子一旦得上肺病,而且残喘不死,不仅显得她娇弱不胜,人见人怜,也显得她有的是黄金美钞,财气冲天。
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肺病竟然也尾随着天花而没落,对肺叶的溃烂,竟然也有特效之药,真是使人不堪回首。不过一事既了,又出一事,大概人类作恶多端,上帝心里又恨又烦,乃不断发明些新的怪病来对我们惩罚。天花肺病刚栽了筋斗,大家正喜欢得人仰马翻,认为人类从此健健康康,没啥危险啦,却想不到又有新的玩艺,隆重亮相,那就是洋文曰“砍杀尔”,中文曰“癌”的奇症是也。不提起癌,倒还罢了,提起来癌,真是上帝有意打那些医药科学家们的嘴巴,迄今为止,癌已把人们害了个够,一提起该玩艺,能把人吓死,可是癌到底是个啥?是如何形成的乎?是什么细菌乎?是因为不信神被上帝踢了一脚乎?没有人知道,一个人一旦害了癌,等于一次服一百公斤巴拉松,就木法度啦。
专门学问
享受型的病乃是既有钱又有闲家伙们的专利品,普通人很难染指。若柏杨先生,有时候劳苦不堪,真想弄个头痛发热的病害害,借口休息一天。就在上星期日,天从人愿,大概晚上没有盖被的缘故,果然头微有点痛,而身上微有点烧,本来可以支持,但我当时就哼将起来,越哼声音越大,为的是要表明大势不好也。想不到把老妻哼醒之后,她拍巴掌曰:“老头,起啦,起啦,要劈柴啦,劈罢柴还要写稿哩。”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有妻如此,不如上吊。我只好赌气起来,洗了一个脸,劈了一会柴,哼病竟霍然而愈,你说贱不贱也。大多数朋友恐怕都属于此一类型,盖我们这种人不害病则已,要害就害要命型的病和受罪型的病,对享受型的病,根本不屑一顾。
比柏杨先生高级一点的小康之家,则有资格小规模的害之,尤其是公务人员有医药保险,更有资格发娇发嗲。我有一个朋友,如果按他的收入,和柏杨先生一样,也属于低级动物者流,不要说卧床不起的病,便是头昏眼花的病,他都不敢一试。可是他去年一下子住院就住了两个多月,我去看他,他有说有笑,大谈女人。可是每当医生护士们进门,他就愁眉苦脸,玉手只要轻碰一下他的肚皮,他就抽筋。事后我问他从啥地方学来的这种绝招,他曰:“我小时候看马戏团小丑表演,颇有心得。”问他啥心得,他曰:“我如果不害病,哪个小姐肯摸我的肚皮乎?而且,往床上一躺,既不必写公文,又不必看上司那张屁股脸,偶尔有个良心未泯的朋友前来探病,还带点水果。好啦,拿一个橘子尝尝。”我因尝了他的橘子,一直未予拆穿,如今他已去美国落户,讲出来当没有关系也。
然而真正有福气的还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太太小姐。她们的生命中,似乎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跑美容院,让别人在自己脸上头上身上,拳打脚踢,百般蹂躏。另一件事则是动不动就弄点病,害上一害。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专门吃贵重的药,药越贵越表示她祖宗有德。有一次因为小孙女的事,我也是家长会委员(对此官衔,读者勿惊),去拜访另一位家长会委员,该委员是一半老徐娘,派头大啦,谈罢公事,因我颇有点学问,而且脊梁也挺得很直,她发现连她的深宅大院,外有汽车,内有冷气,都唬不住我,乃出奇制胜,说她这几年身体不好,啥饭都吃不下,全靠吃药维持残生,并且严重声明,中国药日本药她统统不吃,而只吃美国药焉。我曰:“德国药也是有名的呀。”她哂曰:“德国已经不行啦,它连原子弹都发明不出来,别的更不用说矣,我因为体质不好,吃别的药会皮肤敏感,所以只吃美国原装货。”
该半老徐娘看我目瞪口呆,乃打开冰箱教我观光,我以为要弄点凉开水灌我哩,想不到里面啥吃的都没有,全是各形各状的瓶瓶罐罐,药丸、药粉、药水、药膏,呜呼,吃了那般杂药,包管她有砍杀尔可害的也。
享受型的病人,其目的只在炫耀她的“钱”和她的“闲”,或者是效法西施女士那一套,动不动就捧肚呻吟,用以增加她的娇媚,展示她的纤弱,像赵飞燕女士一样,瘦得可以在手心上跳舞,一阵大风能把她刮得无影无踪。可是自从鸦片战争之后,天下大变,女孩子搞起来健美运动,胸脯鼓得越大越好,腰干挺得越直越好,肌肉发达得越结实越好,精神蓬勃得越旺盛越好,真正教白面书生望而生畏。补救之道自然是弄点小病害之,以发臭男人思古之幽情。我认识一位女士,年已半百,脸上灼灼有光,认为人生几何,对肉当吃,遂大胖而特胖,其玉腿尤其精彩,脚踝应该是最美丽之处,可是她那里却跟圆山饭店的盘龙柱一样,有时她迎面而来,我就心战胆惊,怕她一不小心,把我的老骨头架子撞碎了也。她御夫处世之道,全在于病,一会脑子痛,一会心脏痛,一会头发痛,医生把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个够,说她啥病都没有,她一听说没有病就大发脾气,指摘那个医生包藏祸心,她曰:“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难道不知道有没有病乎?心脏明明痛得厉害。”又曰:“你只管开药给我好啦,我不怕药贵,便宜没有好货。”结果遇到一位蒙古大夫,一看她是猪肉户头,大喜过望,告之曰:“你说心脏痛乎?心脏不会痛,痛的是胃。”她曰:“对呀,对呀,就是胃痛,有些不开眼的医生不叫我吃生冷的东西。”蒙古大夫曰:“没有关系,啥生冷的东西都可以吃,你的胃液很强,连吃石头都行。”该女士听啦,深庆遇到知己,从此她常揉其肥腰,作林黛玉状,告其丈夫曰:“你别气我,你知道我的胃不好,一气就痛。”丈夫免得她病发时哎哟哎哟,也就让她,而她也俨然以东亚病妇自居,在认为必要时,病即出笼。去年她府上刚装了冷气机,她就病了三天,卧床不起,连牛排都得送到她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