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辣秃柳儿本来就习惯走弯路,这回他却错误地向前直走。他果断地钻进了缠手绊脚的荆棘丛。他得和灌木、荨麻、山楂、野蔷薇、飞蓬和一触即怒的黑莓打交道。他被扎得非常严重。
在一个溪谷谷底,他遇到了不得不越过的河流。四十分钟后,他淌着汗,全身湿透,喘着气,满身是伤,恶狠狠地赶到了布拉于矿地。矿地里悄然无人。
蒲辣秃柳儿跑到石堆跟前。它仍堆在原处,并没有人把它搬走。至于那汉子,已在林中消失了。他逃跑了。跑到哪里去了呢?往哪边?
钻进了哪一个荆棘丛?这就无法去猜测了。而最使人痛心的是,在那堆石块后面,钉有锌牌的树脚下,有刚刚翻动过的泥土,留下的是一把被遗忘或被抛弃了的十字镐,还有一个土穴。
①“掘地”和“搜身”在法语中同一个词 fouiller。
①吉约利(Cuillery),民歌中的英雄。
②蒂蒂尔(Tityre),维吉尔诗歌中牧羊人的名字。
这土穴是空的。
“强盗!”蒲辣秃柳儿大叫起来,两只拳头向天空高高举起。
二 走出内战的马吕斯,准备和家庭作战马吕斯长时间处于不死不活的状态。他在几个星期里高烧不退,神志昏迷,加上脑部伤症严重,主要是由于头部受伤后又受震,而不是由于伤的本身。
他常整夜在凄惨的高烧呓语里以及阴暗的垂死挣扎时喊着珂赛特的名字。他有些伤口太大,这很危险,大的伤口化脓后,在一定的气候影响下,常会外毒内侵,导致死亡。每次气候发生变化,再遇上点暴风雨,医生就提心吊胆。他一再叮嘱不能让病人受一点刺激。包扎伤口是复杂而困难的,当时用胶布固定夹板和纱布还没发明。妮珂莱特做包伤布用去了一条床单,她说:“这和天花板一样大。”好不容易才用氯化洗剂和硝酸银治愈了坏疽。当病情危急时,吉诺曼绝望地守在外孙床前,他和马吕斯一样,不死也不活。看门的注意到,每天,有时一天两次,有个衣着整齐的白发老人,来打探病人的消息,并且留下一大包裹伤布。从这垂死的人在那凄惨的夜晚被送到他外祖父家整整四个月之后,在九月七日①,医生终于说他保证病人已脱离险境,恢复期开始了。由于锁骨折断引起的后果,马吕斯还得在长椅上躺两个多月。常常会有最后一个不易愈合的伤口,让病人极其厌烦地忍受着长期的包扎之苦。
实际上这次长久的治疗和疗养正使他逃脱了追捕,在法国,即使是公众的愤怒,也不会长达六个月而不灭。当时社会上的情况是,暴动等于大家的过错,在一定程度上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外吉斯凯命令医生告发伤员的那项可耻的通知激怒了舆论,它非但引起公愤,而且首先触怒了王上,受伤者因而受到了这一愤怒的庇护。除去在战斗中当场被俘者之外,军事法庭不敢再找何任一个伤员的麻烦,因此马吕斯这才可以太平无事。
吉诺曼先生先经受了一切痛苦,继而又品尝到了各种狂喜。别人很难阻拦他整夜陪伴病人,他叫人把他的大靠背椅搬到马吕斯床旁;他要他女儿把最漂亮的麻纱布料做成纱布和绷带。吉诺曼小姐是个既理智又有经验的人,她想方设法留下细软的布料,但同时又使外祖父相信他的命令被执行了。吉诺曼先生不容别人向他解释用粗布裹伤比麻纱更好,旧布比新布更好。每次包扎伤口他都在旁看着,吉诺曼小姐则羞怯地避开。在用剪子剪掉死肉时,老人叫着,“啊唷!”“啊唷!”看到他慈祥地哆嗦着递一杯汤药给病人时,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动的了。他对医生不停地发问,他没觉得自己老是在重复同样的问题。
当医生通知他病人已脱离危险期的那天,这老好人听了惊喜若狂,当天他赏了看门人三个路易。晚上回到自己的寝室时,他用大姆指和食指敲着,代替响板,跳起了嘉禾舞,并且还唱着下面的歌:让娜生在凤尾草丛,好一个牧羊女的窝棚,我爱她那撩人的短裙。
①原文如此,事实上,从六月六日晚到九月七日,只过了三个月。
爱神,你活在她心中,因为她的眼里有你那嘲讽人的箭①筒!我赞颂她,我更爱她,较之猎神狄安娜,让娜和她那高耸的布列塔尼人的乳峰!
然后他跪到一张椅子上,巴斯克在半掩的门缝中窥视他,深信他肯定是在作祈祷。
直到此刻他还是不大信上帝的。明显地,病势在日益好转,每有一次新的好转,外祖父就作出一次荒谬的举动。他机械地做出许多兴奋的动作,无故楼上楼下来回跑来跑去。一个挺漂亮的女邻居,有一天早晨很惊讶地收到了一大束花,而这是吉诺曼先生送她的。丈夫还因嫉妒而吵了一架。吉诺曼先生试着把妮珂莱特抱在膝头上。他称马吕斯为男爵先生。他高呼:“共和国万岁!”
他随时都在询问医生:“是不是没危险了?”他用祖母的目光注视着马吕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进餐。他已不记得自己,他自己已不算数了,马吕斯才是家中的主人,欢畅的心情使他让了位,他变成自己外孙的孙子了。
这种轻松欢快使他成了一个最可尊敬的孩子。为了避免使初愈的人疲乏或厌烦,他就待在病人的身后对他微笑。他心满意足,他快乐、愉快、可爱、年轻。他那银丝白发使焕发的容光更增添了温柔的庄重气派。当脸上的皱纹再添上优雅时,这优雅就更可爱了。喜气洋洋的老年有了一种无以名之的曙光。
说到马吕斯,他随便别人替他包伤,护理,心里却牢牢地只存一个念头:珂赛特。自从他脱离高烧和昏迷状态以后,他不再念叨这个名字了,别人可能认为他已经忘了。但正因为他念念不忘,所以他守口如瓶。
他不知道珂赛特怎样了,麻厂街的经过在他的回忆中就象烟雾一样迷迷蒙蒙,模糊不清的人影在他脑海中飘浮,爱潘妮、伽弗洛什、马白夫、德纳第一家,还有他所有的朋友都阴惨地混合在街垒的硝烟中;割风先生在这次冒险的流血事变中奇怪地露面,使他觉得象是风暴中的一个哑谜;他对自己这条命怎么得来的也不清楚,他不了解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救了他,他四 周的人也不知道;至多只能告诉他,那天晚上他在街车中被人带到受难修女街来;在模模糊糊的记忆里,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都仿佛迷雾重重,但在这迷雾中有决不动摇的一个点,一个清楚而又准确的轮廓,一个牢不可破的东西,一个决心,一个志愿,要重新找到珂赛特。在他的心里,生命和珂赛特是分不开的;他已作出决定不能得此失彼,无论是谁,是外公、命运或地狱要迫使他活着的话,他坚决要求先替他重建失去的乐园。
至于障碍,他并非没有想到。在这里我们要着重指出一个细节:外公的关怀和爱护一点没赢得他的欢①爱神用箭射人,谁中箭就会得到爱情。
心,也很少令他感动。首先一切内情他都不知道,其次在他病时的梦幻中,可能当时还在发烧,他对这种溺爱是有警惕的,认为这种新奇的表现,目的为了要他驯服。他对此是冷淡的。老外祖可怜的微笑全属枉然。马吕斯暗想只要自己不开口,随人摆布,事情就好办,但是只要一涉及珂赛特,他就会看到另一种面孔,外公就真相毕露了。于是事情就会不好办;又要重提家庭问题,是否门当户对等等,一切讥讽异议又全来了,割风先生,切风先生,金钱,穷苦,贫困,颈上悬着重石,未来,猛烈的反对,下结论,拒绝。马吕斯事前就准备好了要顽强对抗。
当他逐渐恢复健康时,他心中的不快又出现了,记忆中的老疮疤迸裂了,回想过去,彭眉胥上校又来到吉诺曼先生和他马吕斯之间,他觉得这个对他如此不公又如此凶狠的人,是绝不会有真正关心的善心的。随着健康的增进,他又恢复了用那种生硬的态度来对待外祖父。老人温顺地忍受着这种痛苦。吉诺曼先生虽不作任何表示,但他察觉到自马吕斯被送回他家中知觉恢复之后,从未叫过他一声父亲。但也不称他先生,不错,但他说话时在设法同时把这两种称呼都避开。事情显然快爆发了。
为了试试自己的力量,在作战前先进行一点小接触,在这种情况下是常有的事,这叫做摸底。有一天清晨,吉诺曼先生随手拿到了一张报纸,他就对国民公会草率地发表己见,并脱口说出了保皇派对丹东、圣鞠斯特和罗伯斯庇尔的结论。“九三年的人是伟大的,”马吕斯马上严肃地说。老人立刻住了嘴,并且那一整天都没再开过口。
在马吕斯的脑海中,一直保留着外祖父早年那刚强不屈的形象,因此认为这种沉默是强烈怒火的集中体现,这预示着一场激烈的斗争,他便在思想深处加强了战斗的准备。
如果被拒绝的话,他就下定决心扯掉夹板,使锁骨脱臼,把剩下的伤口都敞开不包,绝食。他的伤口,就是他的武器。得到珂赛特或者死去。他怀着病人所特有的那种阴郁的耐心,等待着有利的时机。这个时机到来了。
三 马吕斯进攻
一天,当吉诺曼先生的女儿正在整理大理石面橱柜上的瓶瓶杯杯时,吉诺曼先生弯下腰,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向马吕斯说:“你知道,我的小马吕斯,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吃肉而不吃鱼。鲽鱼对开始恢复健康是最合适的,但是要使病人站起来,就得吃一大块排骨。”
马吕斯基本上已恢复了元气,集中力量,在床上直起身子,两拳紧握搁在床单上,望着外祖父的脸,摆出一副吓唬人的样子说:“说起排骨①我倒要跟你谈件事。”
“什么事?”
“就是我要结婚。”
“早知道了。”外祖父说,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早知道了?”
“是呀,早知道了。会娶到你那小姑娘的。”马吕斯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