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传来儿童的呢喃声,似乎还有歌声,他屏息倾听,是两个人一块合唱,软糯一点的那个是孩童,清亮一点那个是少年。
他们一起轻声地,仿佛怕吵醒他一样,齐齐唱:
春天在哪里呀
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这里有红花呀
这里有绿草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
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
嘀哩哩
春天在青翠的山林里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坦白说两个小崽子唱得音准飘忽不定,还兼拖音和忘词,可不知怎的,穆昱宇这次没有感觉厌恶,他知道自己又进入那个怪梦了,但他没有着急睁开眼,他凭着听力,仔细聆听这两个人在他床头唱着歌。
无忧无虑的儿歌。
唱完了一段后,穆昱宇听见少年迟疑地问:“婓斐,我们真的只要唱歌,姐夫就会没事吗?”
“嗯。”小孩重重地回答,“爸爸只是发烧了,妈妈说,不能叫醒爸爸,但可以唱歌给他听。”
“可是我们已经唱了好几首了,姐夫还没好。”
“那,我试试爸爸的额头还烫不。”小孩说着,不一会,一只柔软的小手搭在穆昱宇的额头上,胡乱摸了两下,就听见小孩高兴地宣布,“爸爸不发烧了,爸爸好了。”
“真的吗真的吗?我也要摸。”
“不行,你不懂这个,”小孩正正经经地说,“小舅舅听话,这样好了,你再给爸爸唱一个歌吧。”
“哦,唱什么?”
“小兔子乖乖。”
穆昱宇忍不住勾起嘴角,心想这小兔崽子才多大就懂得忽悠别人了。他睁开眼,果然看见床头趴着名为婓斐的孩童,边上的小凳子那坐着名为小超的少年。
“爸爸,你醒啦,你好了是不是?”婓斐高兴地大叫起来,“妈妈,快来,爸爸醒了,他不发烧了。”
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后倪春燕系着围裙手拿锅铲跑了进来,见到穆昱宇醒了,松了一口气说:“老公你可醒了,都睡了一天了,可吓坏我们了,哎呦,你起来慢点,小心头晕。”
她要过来扶,穆昱宇嫌弃地瞪了她手里的锅铲一眼,倪春燕这才大呼小叫起来:“糟,忘了我在炒菜了,你们俩个小的,洗手拿碗,准备吃饭,听见没。”
“哦。”两个孩子答应了一声,婓斐临出门又跑回来,伸出小手又摸了他的额头一下,另一只手贴自己额头上,过了会表情严肃地说:“爸爸,你确实退烧了。”
穆昱宇点点头,婓斐笑了起来,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屋外响起摆碗筷声和吃饭声,不一会,倪春燕端着一个碗进来,在他身边坐下,吹吹碗里的热气,说:“来,老公,先吃了东西再吃药。”
穆昱宇没有接过,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啦?烧傻了?”倪春燕急急忙忙地放下碗,过来用脸贴了下他的额头,说,“没发热了,哎真好,我知道你没胃口,但你先好歹吃点粥,不能空腹吃药。”
她麻利地舀起一勺粥递到穆昱宇嘴边,穆昱宇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你想喂我?”
“这不是怕你病了没力气吗?”倪春燕笑嘻嘻地说,“别不好意思,伺候你我乐意呢,来,张嘴,我说你别跟婓斐似的闹别扭成不成?”
穆昱宇盯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半响,伸出手去自己接了碗,空出另一只手接过倪春燕手中的勺子,尝了尝,味蕾上居然准确无误传来米粒熬烂的香气。
这到底是个什么梦?真实到,连进食都被允许?
“怎么不吃?不好吃啊?”倪春燕小心地问他,“是不是嘴里淡?我给你剥个咸蛋下粥?”
穆昱宇抬起眼,深深地注视她。
“干嘛一直看我,不认识你老婆我了?”倪春燕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是,很久没见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很久没见了,倪春燕。”
第 12 章
穆昱宇看着倪春燕带着两个孩子在饭桌上吃饭。
他本来是想直接睡过去离开这个怪梦回到现实中,但不知为何,外面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嬉笑声吸引了他。他忽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了,说不出什么原因,内心似乎有个声音在清晰地蛊惑他,看看吧,就看一眼,哪怕他们是假的,但看一眼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损失?
于是他爬起来,慢吞吞地走出房门,在这里他发现自己也具备一个高烧病人退烧后的四肢无力感,他靠在门框上,望向饭厅的方向,在那里,一张圆形的木头餐桌边围着他们三个。只看了一会,穆昱宇就发现倪春燕真是忙,她一边要替两个孩子夹菜,一边抽空往自己嘴里塞两口饭,一边还要停下筷子伸出手掌作势要打敲饭碗不好好吃饭的儿子,还要扭头呵斥一旁的小白痴不要只吃肉不吃菜。
“婓斐,你再敲碗试试,再敲就给我下去,往后都不许你上桌吃饭,听见没!”
“小超,姐教了你多少回了?不许挑食听见没,再让我瞧见你偷着把青菜丢掉,下顿就不给你肉吃!”
“小兔崽子想气死我是不是?穆斐然,我告诉你啊,你再这么不听话,等你爸爸病好了,我真让他揍你信不信?”
穆昱宇诧异地发现,这句威胁起了一定作用,只见婓斐迟疑了一下,皱着小眉头谨慎地判断这句话的真实度,倪春燕没好气地加了句说:“等下我就去跟你爸爸说,穆斐然小朋友在爸爸生病期间,不但不乖,还专门气我,你看你爸揍不揍你。”
“瞎说,爸爸才不会揍婓斐。”穆斐然小声地反驳,但他也不能太确信,于是底气不足地加了句,“婓斐很乖,有唱歌给爸爸听。”
“就你这样乖什么?张嘴张嘴,”倪春燕拿过儿子的碗和勺子动手喂他,边喂边数落,“你都五岁了还不会好好吃饭,害不害臊啊你?你看看小舅舅都自己吃,也没有掉饭粒。”
“小舅舅比婓斐大。”穆斐然含含糊糊地反驳他母亲。
“小舅舅没上学你上了呀,你不该比他乖?”倪春燕白了儿子一眼,拿筷子夹菜喂到他嘴里,“嚼烂点再吞。”
“小舅舅为什么可以不上学?”穆斐然不平地反问。
倪春燕手一顿,沉默了一下,把碗放下了对儿子郑重其事地说;“因为小舅舅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我们家特别好特别珍贵的宝贝,可外面的人不懂小舅舅有多好,他们只看到他笨,瞧不起他,还老欺负他,妈妈很生气,就把他领回家了。”
一旁的小白痴听到说他的名字,受惊一样大声宣布:“小超不要去上学!”
倪春燕安慰他说:“知道知道,不会让你上学的,快吃饭啊,乖。”
小白痴这才放心地把头埋进饭碗里,倪春燕转头对自己儿子说:“所以啊,婓斐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这样长大才能有本事,等爸爸妈妈老了不能动了,就轮到你来保护小舅舅,懂吗?”
婓斐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我会带小舅舅玩,不让别人欺负他。”
“嗯,那你要不要好好吃饭?”
“要。”婓斐有些脸红地小声说,“妈妈我自己吃。”
倪春燕把勺子递给孩子,这才有空吃自己的,但她没扒几口饭,就听见婓斐喊:“爸爸爸爸,你起来啦。”
穆昱宇看着小孩从饭桌边溜下后迈着小短腿朝自己跑过来,心里浮上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还来不及分辨这种微妙感是什么,就被孩子劲头十足地冲过来抱住。穆昱宇皱眉想,这小兔崽子怎么跟头牛似的横冲直撞,他妈也不拦着?
他抬眼想给倪春燕一个警告的眼神,却发现她已放下饭碗,把手在裤子上擦擦就走来絮絮叨叨地说:“老公你怎么起来了,哎起来你怎么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家里头开着窗呢,站这也有穿堂风的,行了行了,我看你还是回屋躺着,等中药熬好了我再叫你。”
穆昱宇并未接触过这样的女人,明明动作粗鲁,说话唠叨,可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很暖,那里头的担忧和关心都是直接而不作伪的。它没有隔着上下级的鸿沟,没有雇主和员工之间具备观赏性的一团和气,更没有逢场作戏的暧昧和晦涩不明的欲望;它有的,只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无需掩饰的亲密感,只是一个妻子对自己丈夫的体贴和温存。
原来一个妻子是这样的。
穆昱宇感觉这一切很陌生,他有点难以适应,即便没有最初堕入这个梦境的恐慌感,心平气和之余,他还是觉得难以适应。
这的世界似乎以一种他不熟悉的规则在运作,而且运作得还很顺畅。
现在,这里的一切组合起来,敞开它的门户,用听不见的声音冲他喊,过来,你过来。
穆昱宇微缩瞳孔,半响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掰开小孩的手,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倪春燕的声音:“老公,你真回去睡啊,也成,你睡之前记得先吃胶囊,我都给你搁床头柜那,三颗白的一颗黄的,记住了没?别吃混了啊。对了,你医保卡被我上回放哪了,今天都没找着……”
穆昱宇大踏步走回房间,他亟待回到真实中,他觉得这个空间扭曲而变形,他在这一刻也呆不下去。
必须回去,回到名为穆昱宇的男人该有的生活里,那个生活,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设计,从未有超出认知范畴的东西;那个生活无论旁人如何评价,它却是身为穆昱宇的这个人出于本心意愿做出的既定选择。
它是一条经过深思熟虑后所选择的道路,它构建了作为穆昱宇这个人的一切,如果抛开它,他整个人将分崩离析,再也拼凑不回去。
“穆先生,您醒了吗?穆先生,您听得见我说话吗?”
穆昱宇想说你他妈给我闭嘴,我又不聋,犯不着拿跟老年痴呆症患者说话的口吻来对付我,但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出难听的嘶哑的声音。
“穆先生,您听得见我说话对不对?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