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钟大汉和大伙已经走了一年零三个月了,他们翻越了无数的悬崖陡壁,迈过了无数的沼泽地,经历了无数次的逃脱……然而,这非但没有吓倒他们,反而增加了每个人的信心。尽管队伍里的人数从一年前刚离开村子时的一百多人减少到如今的十几人,尽管剩下的这些人身上都长满了虱子、脚上长满了茧,可丝毫不会动摇他们前进的脚步。他们每天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因为东边是他们要去的地方的入口。
钟大汉是这群人中当之无愧的首领,他年富力强、在学堂里呆过半年、能分清东西南北,最重要的是他的个头最大,能在途中保护他们。钟大汉曾在途中空手打死一头野牛,一拳打死两个土匪,一脚踢飞一条野狗。两个月前他为了保护一个小孩而被当兵的狠狠抽了一鞭,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吓得四肢发抖,认为他肯定会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更有的人认为他们就因此会停止前进的步伐,他们会像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四处流浪。但钟大汉像根铁柱似的屹立不倒,他怒目着抽打他的兵丁。兵丁被盯得体无完肤,周身不舒服如同有许多蚂蚁爬上他的身体;他只好用求饶的语气对钟大汉说自己不是个东西。钟大汉听了这话之后,示意对方可以离开。兵丁夹着尾巴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可是没走几步就跌了一跤,一头栽在牛粪堆里。
太阳已经不知不觉爬过了头顶,钟大汉领着大伙走在丛林里。这里没有一点人烟,动物的尸体随处可见,弥漫着的难闻的气味让人作呕。这里连令人讨厌的苍蝇和蚊子都不出现,树上没有一只鸟儿,地上也没长草和荆棘。钟大汉八岁的儿子钟太平一直跟在父亲的后边,由于他的脚溃烂得不成样了,在经过潮湿和蛮荒之地时,钟大汉不得不背着他。他们得加快脚步,从前几天的情况来看,这个地区的天气是昼热夜冷,他们必须找到晚上的落脚之所。大家跟着钟大汉一路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到了黄昏时分,前面的路突然被浓厚的雾笼罩住了,钟大汉拿出罗盘,利用传教士教给他的使用方法,费劲地看着指针。他们的脚下出现了热气腾腾的泥坑,人群里不断有人踩在里面,溅起来的污水打在脸上,使得他们开始呕吐。他们中间有一个满鬓胡腮的老者终于撑不住而倒在污泥里。身边的人蹲下去扶他,却发现他面无血色。老者全身抽搐着,浑身上下全是烂泥,他双手紧紧搂住自己,看上去好像很冷的样子。队里的人把这状况告诉钟大汉,要他拿个主意。钟大汉来到老者的身旁,此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嘴里吐着白沫。他握着老者的手,尽管他的胡子发出难闻的臭味,钟大汉还是用手抚摸着。老者用疲倦的眼神望着钟大汉,小声地说:“不用管我了,你带着他们快走吧,天就要黑了。”钟大汉悲伤地望着老者,终于望得两眼通红。他和几个人把老者抬到干燥的地方,用镰刀砍来一些树枝盖在他的上面,之后就带着队伍前进了。
第二节
他们在这荒野之地走了两天两夜,周围是令人窒息的空气,天空越来越低、越来越暗,晚上看不到一颗星星。在这昏暗的境地里,谁也没有心思去多想两天前发生的事。他们忍着饥饿和疲劳一直走着,一年多来风雨飘摇的奔波使他们能忍受这些。到了第三天早上,他们摆脱了那块泥沼,一片翠绿的竹林映入眼帘。他们停下来休息,用锄头和铁锹挖来一些竹根充饥。到了晚上,大伙用竹子临时搭起两个棚子,男人们挤在一起,另一个留给妇女和小孩。妇女们整理好了随行的一些东西之后,早早地带着小孩睡觉了。男人们到更远处挖来一些竹根储存起来,用以预防接下去挨饿的日子。回来之后,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一会儿鼾声就起来了。
到了半夜,钟大汉被雷声般的呼噜吵醒。他走出竹棚,外面凉凉的夜风在四周飒飒作响。对于这陌生的竹林,他一点感觉也没有,或者说,这一年多来他一直都对身边出现的事物失去了兴趣。每次眼前出现的事物都会勾起他对家乡的无限思念,他想念家里的小溪、果树、庄稼,他想念父亲深情的目光、母亲和蔼的双手、妻子温柔的语气……
钟大汉来到附近的河里洗了洗脸,然后在岸上靠着一棵竹子坐了下去。前几天那位临终老者的眼神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想起了死去的父亲。离开家乡到现在,死神似乎一直提醒着他,他先后看到了饿死在荒野里的尸体、处在垂死挣扎的犯人、给人当牛马的车夫、被官吏压榨的贫民,等等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一个残破不堪的社会。钟大汉早已厌恶了这些。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不能带领这些人到达目的地,因为明天他就有可能被毒蛇咬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队里每丢下一个人大家不仅仅是难过,更多的是恐惧;一路走来,是死亡让他们懂得活着的重要。钟大汉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伙的士气散了,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都得带领他们继续走下去。
他靠着竹子,由于过度的劳累,不久又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麒麟在天上腾云驾雾,想去哪就去哪––––每当他疲劳过度的时候,麒麟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就像约好似的。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他讲有关麒麟的故事,他一直对此充满好奇,可脑海里怎么也形成不了它的模样,没想到它却在梦里出现了,看上去像条火龙。
到了下半夜,钟大汉被山谷里狼的嚎叫声吵醒了。他知道狼的凶残和机敏,要不是现在这种状态,他怎么也得去抓一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钟大汉和大伙在河里清洗了身上发脓的地方,清洗了脚和脸。大家仍然没多说话,这说明昨晚钟大汉的担心并非多余。看着一副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钟大汉从妇女手中接过刚洗干净的竹根,他亲自给每一个人分发,并且拍着他们的肩膀,说道:“精神点,我们就快过上好日子了。”
第三节
自从庚子赔款以来,钟大汉看到父亲钟戊炎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忧愁,叹气声一天比一天多了。白天,官吏来到村里收取各种苛捐杂税;黑夜,强盗溜进村里打家劫舍。庄稼里的稻谷好几年没有了收成,河水也干涸了,村民们有的搬家离开了,有的饿死在自家的床上,有的出去当乞丐了,还有的去当了强盗。记得有一次,官吏到一户农家收取人头税,农家老妇怕他们会把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抢走;当时老母鸡刚刚下完蛋咯咯叫个不停,所以她只好把它摁在怀抱里。等官吏走了以后,老妇放开手一看,那只老母鸡也窒息死了。
作为乡长的钟戊炎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个村庄就这样消失掉,他通过各种关系说通了上面的官吏,可以让他们村的人少交些人头税。到了晚上,他把村里的一些青年人集在一起,让他们拿着木棍去村口守着。当时,钟大汉就是村里守护队的队长。他连续一年守在村口,官吏看到他都敬仰三分,强盗更是不敢前来。
村民们看到钟氏父子如此保护村庄,于是纷纷归来。他们开始兴修水利,到自己的地里耕种;村里出现了久违的祥和气象,黄昏时候可以看见每家每户的烟囱冒起了炊烟,黎明时候可以听见每家每户鸡窝里的打鸣声。钟戊炎还把自己家的水牛借给村里人犁地,那年水牛产下的牛崽也送给了村民。
这样的时光延续到第二年秋天,那时村民们打算到庄稼里去秋收,可惜没想到得了蝗灾。成千上万的蝗虫像场风暴似的一夜之间把整个村的庄稼席卷而空,黄灿灿的庄稼变成了蝗虫的海洋。过了半个月,当颗粒无收的村民正处于悲伤的时候,夜里村里来了一支地方的武装军队。他们把村民家里的鸡全抓走了,把猪圈里的猪杀了,把牛栏里的牛牵走了,把房子烧了,把村里的青壮年抓去当兵了。一夜之间,整个村就没了。
钟大汉的母亲和二娘为了保住家里的那头水牛而倒在血泊中,钟戊炎也被砍了一刀。他踱着步子来到村口找钟大汉一家三口,看到自己的儿子一家平安无事,他嘴里接连念了好几遍和尚教给他的经,之后把他们领到祖宗庙里。他叫儿子钟大汉和孙子钟太平跪在祖宗的灵位前。钟戊炎已经快不行了,嘴里一直愧疚地说着对不起祖宗。他慢慢挪到灵位的一角,吃力地弯下腰去,用手伸进一个洞里;不一会儿,便取出了一个木盒子。他颤抖着双手打开盒子,拿出一幅地图。接下来,钟戊炎告诉钟大汉一个秘密:
当年太平军北上的时候经过这个村庄,村里的一些青壮年闻讯后大部分都加入了他们的军队。过了几年,随着军队的北上,村里的人几乎都战死了,剩下没几个人。到后来,太平军失败了,村里人所在的队伍仓皇往南逃。他们逃了半年,终于逃到了一个叫贝岭的地方。在那里,他们遇见了太平军的唐正将军。当时他占领着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与贝岭的豪绅形成对垒。没过多久,唐正将军率领部队与贝岭豪绅激战几个回合,最后豪绅们用砂炮加铁链当子弹轰炸城堡,击败了义军。
太平军失败后,剩下的残部也逐渐消失不见了。村里人写信回来说,那个地方后来没有发生战乱,人烟稀少,是一个世外桃源。他们叫钟戊炎说服村民,让他们去那个地方过日子。钟戊炎一直都没有说,因为他离不开祖宗留下的地方。
如今村子没了,钟戊炎要钟大汉带着剩下的村民到那个地方去,这幅地图就是那个地方的地形图。钟戊炎小心翼翼地把它交给钟大汉,他说这个地方不能再住人了,但是家里的香火不能断,他叫钟大汉对着祖宗的面发誓,保证一定要到达那个地方。钟大汉发完誓之后,问父亲那个地方在何方。钟戊炎发出最后一口气,说道:“一直往––––往东边走,直到珠江口––––,然后沿––––沿着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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