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究竟是做了多大的斗争才读上书的……
自己究竟是做了多大的努力才抢到给大哥的那份读书钱的……
自己究竟是花了多少个日夜才考上大学才站在那个台子上讲话的……
不是作为一个城里人,是作为一个,生在农村的,女孩子,还居然是个女孩子……
已经停不下来了。
你是看不到我肩上背的东西有多重,你是看不到兜里塞着几个故乡梨的二婶,你是看不到辍学回家田里拿着锄头的大哥看自己的眼神,你是看不到家里只剩两个蛋都要给自己一个蛋的老妈妈,他们都在盼啊,他们可都在盼啊……
我说,一旦走到这一步就已经停不下来了。
“值得吗?”窦安问。
值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是寒暑其他的孩子都回家,而自己被要求留在学校,这都是值得的。因为你不敢去想不值得的那个可能。
比如,比如你的父母比起见到你,更希望你能快点学成,快点富起来……
哈,我至今记得那个眼神,那个学校传错了自己分数时,老妈妈那个呆滞而空洞的眼神,甚至还可以听到泥巴地里,大哥骂自己是个抢他学费的畜生……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窦安,聪明的你到是告诉我,我还能怎么样?
我没办法丢掉,我也没办法说出不值得,因为一旦说出来……
因为一旦说出来,仿佛一辈子的意义都会被否定,你能明白吗?
你不能明白的,我也不想让你明白。
“值得,它一定是值得的。”
窦安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突然想起了这年冬天还在学校的时候,两个人坐在窗台,看落雪。
怪冷的。
***
北京是干燥的,这里的雪很脏,窦安这么觉得。
唯有最上面的,那些刚落下的雪是干净的,因为它们还没有落到地上沾泥。
窦安捧起一小点儿在手心,给许思辰看。
看它们挣扎地融化在手心里,像是活的。
涌动着涌动着,就停止了。
再握紧拳头捏一捏,便没有了。
许思辰把她的手抓住,告诫她别冻着了。
窦安不听的,把手拔出来,又捧了一小点雪给她看。
窦安再一次地,兴高采烈地:“你看,没有了。”
“嗯,没有了。”许思辰简单地应付着。
“不觉得这很难过么?它好不容易飞到天上,再凝结成雪,再落下来。
而我就想这么好好的看一下它,它都不肯。”
说这话时,她看着蛮委屈的。
“水结冰是零度,你的手少说也有三十五度。一热传递它就融化了。”许思辰答道。
但这现在不是窦安想要的答案。
“我不是说这个。”
“嗯?那你要说什么。”许思辰一脸无害地问。
“虽然它很努力啊,可它还是融化了。”
“对啊,它不亲人的。”
“……”
啊,窦安现在可不想理她了,简直是木头一样。
她别过脑袋,往许思辰那方挤了挤,借了点暖,把头缩在了衣服里。
看雪。
“窦安……你说它是想变成冰还是想化成水啊。”
“能不能结成冰由不得它,天气一冷了,大家都要结成冰。”
她的回答里还带有方才没消的怨气。
“对啊,说不定不是它想结成冰的,只不过是天气太冷了,大家都结成冰了。”许思辰附和完又问,“那化成水呢?”
“它也未必想化成水,看它刚才挣扎的样子,蛮努力又蛮可怜的。”
“是啊,因为它好不容易才变成雪吧,就这么被你轻易地化成水,它当然不高兴。”
“它们是忘了自己是被迫变成雪的吧……”
它变成雪,也只是因为大家都变成雪了,也只是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许思辰愣了一愣,半晌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把她一把抓起来,说:“回去吧,外面怪冷的。”
窦安看着她,半会儿失了神,只是跟着她,被她拉着回了屋子。
许思辰,我们是不大懂得对方的心思,我们是有很多东西不想让对方知道,但这,好像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
这也是因为,天太冷吗?
***
蚕又开始不吃东西了。
第二次眠要开始了,再过一阵子它们就会再次蜕皮,然后也就又长大了一岁。
作者有话要说:
☆、蚕:四
以前是没有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之后发现窦安真的有许多规矩。
都是些很琐碎的。
例如东西该怎么放,被子要怎么叠,垃圾不能在家里放过夜。
“都有点像是部队的作风了。”许思辰调侃。
“我父亲是个军人啊。”
“哦?以前没听你说过。”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我只是个不听话的“小”女儿罢了。
***
一九八五年公车上书,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一九三五年一二九,还有,前两年前。
学生们都太蠢,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是招待见的,现在不是。
窦安喜欢看青年杂志,里面宣扬了些外国的东西,在这几年逐渐地多了起来,她尤指七八年之后。不过看看也就看看,窦安很少会去信里面的一些什么东西。它们比较花哨,但不够务实,更谈不上贴切。只是充满了热情,只是充满了热情罢了。倒也没有说它不好,只是觉得它不太适合。
但总有人会去相信它,相信它适合。这叫文化冲击,中国大规模地将新思潮引进大抵是从十九世纪开始。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因为鸦片战争。中国对西方的印象终于走出了乾隆皇帝手里的那些西洋玩意,顿悟,他们不仅会这个还会那个,他们不仅会这个会那个,而且知道的也和我们不一样。然而在一开始,天朝上国的骄傲感还高傲地活着,魏源在序中仍是写到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洋务运动叫着的仍是“师‘夷’长技以自强”。随后?随后这种骄傲就在炮火中给磨灭殆尽了。
这些东西和几千年来的封建帝制是不一样的,和主导中国文化几千年前的儒家文化不一样。它们是新的,鲜活的,看上去挺好的,词挺洋气的。
自由和民主,是这块土地上以前从未有过的光景。他们学,然而学得很杂。他们学,然而从不联系实际。
只是单纯地认为它是好的,希望它是好的,渴望它能在这片土地上能开出什么样的花。
如果真的都那么简单,那这事儿就不会有那么复杂。
他们也从未想过,一,它是引进的,二,它是新的。被那么几十年的失败戳瞎了眼睛的人都是看不到这个理儿的,只知道别人用着好,那我们也用,别人在我们前面,那我们就追。学倒是学得挺快的,但丢也丢得挺快的,窦安指,我们原来的东西,例如这没了过去滋味的北京城。
移栽树木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于此相反,是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不断革命,瞎猫去碰耗子,碰到活的了,逮不住就饿一顿,碰到死了的,欢喜得很。
你看,光学别人的吧,窦安掏了的一本洋文书里,看苏大哥的改革,也竟是些failed。
这倒也不得不说是毛主席那些年的眼光好,瞅准了中国是个农业国家,占着城市不是个办法。
嗯……可现在他们似乎也把这事儿给忘了。
但这,也不是重点,这些年上头是看着好一些了,可下头又不对了。
更不明事理的是那些学生,还是那一句话,他们精力过剩,却脑子不够。
脑子不够,所以看不清楚。他们不知道现在的生活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他们也不知道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应该失去多少。总之,就是太天真,看得,还不太明白。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句话。
要是只管读书,只管建设,多好,偏要操这般心思。
说到底,这个国家的出路,是由谁说了算?反正,反正不是他们。
像眼下的许思辰就挺好的,乖乖地看着书,画着图,算着数据。
已经不大像是刚认识的那个许思辰了。
窦安走过去看她画,只觉得她画得很漂亮,但又看不懂。
“我觉得你有时候蛮厉害的,怀疑你究竟有多少岁。”她说话的时候归说话,心思一点也没有从笔尺间挪开。
窦安笑了,说:“我哪里有你厉害,你画的图都好漂亮好漂亮了。”
“那也只归是画图罢了,我说的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了,你画你的图便是,可别学我。”
许思辰笑笑。
“你以后想造什么啊?”窦安问道。
“嗯?”
“问你想造什么。”
“想造桥。”
“嗯……为什么想造桥呢?”
“喜欢。”
“那你最喜欢什么桥?”
“武汉长江大桥。”
“嗯……”窦安抿抿嘴想了想,“第一个五年计划建的那个?”
“对。很漂亮的,上面通车下面通铁路的那种。”
“还有隔十几米一个站岗亭。”
许思辰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她尽扯些有的没的,告诉她:“那个年代,怕被特务给炸了嘛,有也很正常啊。”
窦安哼哼了两声,一副我又没说我不知道的样子。
“当时苏联专家还没有撤走,帮了很大忙的,不然这桥没可能那么早就造起来。
南京长江大桥就不一样,完全由中国自主设计建造的,可没武汉那个漂亮,我觉得。”
“不都有人可以建了么?你还想建哦?”
“以后四车道已经不能满足需求了,需要桥梁的地方还很多,像是武汉,重庆这样的。桥梁的修缮也是。它很是精细,需要人的。”
“嗯……跑现场很辛苦的,这像是男孩子做的事。”
“所以说我不能做吗?”
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