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翻腾出的白绸 绫(是不是之前还想过上吊?)。
父亲失声向楼下喊——“救我!救我!……”(想死还喊救命?也许只是想吓唬我们?亦或在“生存还 是毁灭”之间彷徨不决?)
我上前一把抱住父亲的腿,本想生拉硬拽地把他推搡到床上。可是父亲身子太重,这一拽把我们两个人 都拽倒了。
“您要干什么?让对面人看见好看是怎么的?!”家丑不可外扬。我首先想到的是立即关闭窗子。
父亲仍喘着粗气,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和轰小马走那天一样的灰头土脸,血气两伤之状)
隔了好长时间,父亲才恶狠狠地对我说:
“我想死!你也别想活着!——连你妈咱仨人一块儿死!”
虎毒尚不食子。父亲在这时候,却舍不得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丢下。
“我不!要死你自己去死!”我冲父亲吼叫。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保姆低声劝我和父亲,帮着收拾现场。
险一步,父亲就走上绝路。
(这之前父亲发作时,也嚷过说他“心窄”,想跳楼。我们以为他无非说说而已,意在引起别人对他的 重视,未必敢来真的。看来这次,父亲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头天夜里父亲一宿没睡。前半夜,父亲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起来,说他的佛珠丢了,认定是我拿的,让 我给他去找。任凭我怎样辩白都没用。佛珠最终在他的枕头下面找到了。他又要找抓痒挠,也找到了。我吼 了他几句:无外乎“为这点小事不让人睡觉……”之类的话,他就冲我来了——大骂我不孝,扬言要死,不 活了。
“死就死吧!别再叨唠了!”我实在被他叨唠烦了,用力关上他那屋的门,回来睡。
谁料想第二天一早,就发生这样的事。
难道在我回屋以后的这段漫长的夜里,父亲一直都在下着“不活了”的决心?还是刻意用性命兑现他的 诺言?仅仅一言不合,父亲又何至于此,把自己逼上绝路呢?
我又想:如果当时父亲真的跳下去,那我真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将使我永远背负上“逼死生父”的恶 名。
我救了父亲一命,父亲也救了我。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意外,但以后,父亲这种寻死觅活的“表演”又重复过多次。
父亲发作时不择时间(多在晚上),特别是当大家都在熟睡的时候。父亲一个盹儿睡醒后,随即可能爆 发出一句惊心动魄的骂声!行迹也似有可寻——
通常先是寻衅丢了东西(比如藏在眼镜盒里的钱没了,手电找不着了,等等),然后急不可待地把所有 人轰起来帮他找。接下来便疑心有人跟他作对,陈芝麻烂谷子的翻腾旧事,从夹枪带棒的唠叨上升为破口大 骂。别人稍有异议,更激起父亲的一腔不满。
年轻时行为保守的父亲,越到后来越百无禁忌了,经常半夜里脱个精光,坐在床边上独自运气。弄得保 姆连把母亲起夜,也不好意思进去。
父亲经常无缘故地狠很拍打自己,拍头或大腿,直到拍红了。“咣啷”一声把拐棍往地上一扔,好像故 意要欣赏自己在静夜里制造出的令人反感的噪响。父亲这时已没有自知之明了。
逼急了,我冲过去质问他:“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深更半夜——想干什么?”
父亲奚落地:“你还想睡觉啊,儿子?!”那意思天都塌了,谁也在劫难逃。
“有完没完了?想怎么着,你说吧——”
父亲:“我想死!”
旋即他又自己劝解自己,“不能死,我要跳楼了,不是给我儿子难看吗?不能这么死。”好像突然又明 白了利害。
所以我一直搞不懂,父亲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
父亲经常半夜起来,便再也睡不着,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床边哎声叹气,或出来进去在屋子里走柳儿,转 磨,据他说,是因为“心窄”。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现在我明白了,父亲指的“心窄”——实际是“心胸狭窄”的简称。常年的封闭生活,使父亲的性格变 得自闭而且多疑(而这正是老年痴呆症的明显表征)。当时不懂,对他的每一句话都针锋相对,非要掰扯出 个子丑寅卯是非对错来,不懂得顺从他。更想不到由于我的疏忽,使父亲的病错过了最佳的诊治时机。
2.
近六十年住平房的经历,父亲对于住楼房从未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他肺不好,痰盛咳嗽,又不会自我控制。给父亲预备的垃圾桶就搁在离床不远的地方。我多次叮嘱父亲 ,一定把痰吐在手纸上,然后扔进纸篓里。可父亲白我一眼,根本听不进去。等不及,索性“啪”地一口, 直接吐在木地板上。痰液挥发后干在木地板上,又恶心又难擦。
父亲前列腺肥大的毛病久已有之,尿急尿频尿滴沥都占全了。专门去药店为他买了搪瓷尿壶,可父亲往 往等不及把尿壶拿到手上对准的工夫,就已经尿了满地都是。从卧室走向客厅的这几米距离,父亲居然隔着 裤裆下围着的介子,还会沥沥拉拉尿一路。
后来我也不怪他了,每次在他尿过之后,无非自己多擦几次地板而已。父亲反倒从一旁甩风凉话,“就 在意你的地板……”
(父亲说话向来噎人。)
这还算好的。一旦父亲闹起肚子来,更腻味人。有几次都是,父亲感觉有便意,刚走到洗手间褪下裤子 ,还未及蹲到马桶上,就已经拉了。遍地污秽不堪。我因顾及保姆或妻子看到了恶心腻烦,就一个人默默帮 父亲收拾。在恶臭难当的封闭的小空间里,一遍遍用水冲,用手纸擦,腿上、地上、马桶沿上……直到把洗 手间和父亲都整饬得光洁如初。
身体上的一天天力不从心,固然令人心忧。最主要还是精神。一反常态,匪夷所思。
“白日做梦”用在父亲身上,不是贬义,而是写照。父亲大白天梦见有一大堆蝎子在床上爬,爬到他身 体上,蛰他。遂惊醒。一身冷汗。疑梦似真,四处在床上找,还动员我也帮他一起找。我们说,“您做梦了 吧,哪儿有什么蝎子?”
父亲不信,指着床上的缝隙——“那不是?!”
父亲经常在冲盹醒来的时候,表现出神情恍惚,疯话连篇。见我站在门外,父亲厉喝一声:“谁?”有 时还拉起昏昏欲睡的母亲,指着我问母亲:“这个人是钢子吗?!”我走近给他看。他仍不敢确定,自言自 语道:“这个是谁呢……”
一瞬间,父亲脑子里的识别系统出现乱码。
父亲一大早都会例行公事地转到客厅,再转到我们的卧室门前。有一次他竟糊里糊涂地推门,问躺在床 上的妻子:“钢子上班去了?”
第二句就更不像话了,父亲疑惑地问——
“XX(妻子的名字)和谁走得呢?”父亲一时已分不清谁是谁了。走了的是谁?留下来的又是谁?
父亲嘴里最常冒出的是老家堂兄的名字。叫他别光站着,进屋来。并吩咐保姆给堂兄煮面吃,怕他刚下 车一路还没吃饭。——其实堂兄根本没来。完全是父亲的想象、幻觉。父亲老想让人家来。
偶尔片刻,他竟意识不到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说他“过了个鬼门关,好长啊……”他问我,让我提醒 他。我说:“别那么吓人捣怪的好不好?您不活得好好的吗?”他狠狠在自己某个部位掐一把,感觉疼了, 这才放心。
夜晚不关灯,是父亲搬来这座楼里就养成的习惯。夜阑人静。整座楼里只有402的灯光永远亮着,讲述 着永无宁日的不安。
父亲怕黑,怕一觉醒来迷混得找不着北,更加心急气燥。为了省电,我把他作夜灯用的彻夜长明的一盏 台灯换成了节能灯泡。父亲偏执得容不下房间内有一点对光源的遮挡。
客厅是他每天必须劳返几次莅临视察的地方。他永远命令不许保姆将飘窗的罗马卷帘垂下来。所以这些 年来,我们为了父亲的怪癖,着实牺牲了不少情调。
由于怕黑,父亲便尤其不能容忍停电的事发生。
家里常备着大大小小的蜡烛无数,放在父亲或保姆伸手可及的地方。一旦停电,父亲还是会疯了一般在 屋子里乱转、抓狂似地大吼大叫,一副要死要活的架势。(还有一层:以父亲年轻时的亲历,像停水、限电 这样的事,往往带来的是对未来“战事”的极度恐慌)
有一次,妻子对着父亲大声辩驳道:“您还嚷?——都是你老开着灯,用电超负荷才跳闸的!”父亲一 时无言相对,坐在那呼呼喘着粗气。
如果母亲仍是健康的,能陪父亲说说话,如果父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就感情笃深,如果我们作儿女的能经 常与父亲交流,哪怕是顺话搭音,有一搭没一搭的也好,如果父亲腿脚还灵便,能时常下楼出去走动,如果 父亲在北京还有朋友常来看他,或他去看望人家,如果……
如果上述一个因素成立——我想,父亲的痴呆症也不会发展得如此迅速。
3.
这个家里,一切都混乱了……
我承认我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没有足够的耐心应对这一双父母。我从未指望过旁人能从我的种种劣迹中 ,看到我曲衷的善意和孝心。我无从向他们抱怨,他们的儿子为了他们,忍受了多少委屈与无奈。当父亲肆 无忌惮地大声吼骂时,稍一劝他“小声点,别人还得睡觉呢……”父亲就猜度——“怕吵了你媳妇吧?!”
在妻子和父亲那里,他们都会觉得我的天平偏向给了对方,于是搞得自己两边不落好,里外难做人。
有一次周末,我原计划带父亲下楼透透气,好容易说动妻子跟我一起去。就在穿戴停当准备下楼的工夫 ,父亲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什么个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