褥疮,还只以为背部才长褥疮)。
垫在身下的褥子已经尿得精湿了,几个人合力才勉强给父亲翻过身,撤下尿湿的,换上干净的。这一揭 ,连着热气腾腾血肉模糊的皮肉。父亲忍不住喊得更加惨厉——“爸啊,妈呀,疼死我了——”看着快九十 岁的老父亲频频喊着自己的爹妈,像小孩子在疼痛的时候寻求父母的庇护。我心里一阵难过。
那一定是父亲发自本能的忍无可忍的疼痛了。
我们无法相信,父亲的病情会发展这么快。上次看他的时候仅仅在半个月前,那时他还能坐起来,自己 端着碗吃饭。这次却不行了。看来我们是太乐观了,总觉得以父亲的身体素质活过九十岁不在话下。(在父 亲多次发疯的时候,我们只有自己劝慰自己:“哎,熬吧——怎么着我们还熬不过他吗?”)
而衰老实在是一个不可逆的残酷过程。我们总以为,也许父亲的病会一天天的好起来,可事实总是一次 比一次见他的状况更差。“明天会更好”在这里显现出自欺欺人的荒谬一面。相对于以后的所有日子,父亲 此时此刻的现状已经算是“奇迹”了,已经够我们庆幸的了。
农村的医疗设施有限,除了用紫药水拔干露出的伤口部位,再涂一点廉价的外用药膏,没有更多的办法 。翻箱倒柜找出以前给父亲带来的一种去腐生肌的软膏,果然很见效,第二天就有新的皮肤顽强地生长出来 。
药膏已所剩无几,最多只够用一两天的。我准备过完年回去再买些带来。早计划等开了春把父亲接回北 京彻底看看病,哪怕住一段时间医院,我们不想让父亲的病情这样一误再误了,好像在老家只有消极的等死 。
但就目前的状况,父亲起身都起不来,更别提下地走路了。怎么会老得这样快?村医一再提醒我们,他 这是心脏病,最忌挪动!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维持现状。
医生又给输了几瓶液,用了三个小时,直到晚饭前。这次输液,他已经没气力再挣扎了。
2.
照我们老家的习俗,年三十的下午,要到祖坟烧纸放炮请祖宗。天黑前把祖宗请回家里,一起过年。我 与侄儿们一起去了坟上,回来后在厅堂郑重地摆设起祖宗的灵主、牌位,依次磕头。牌位要在家里摆放三天 ,到初三上午再送走。(预示着年过完了,各自归位。)因有“老祖宗”在家陪晚辈一起过年,这几天全家 人言行举止必须格外谨慎小心,以免冲撞了神灵。
今年是个例外,请来时祖宗的名位里只有母亲的名字排在最后一排,三天后送走时,又在名位里添加了 父亲。
父亲眼盯着悬在空中的吊瓶,密切注视着剩下的液体。他有些不耐烦。
“睡会吧,一会就完了。”
父亲没有睡的意思。
“爸,今天是大年三十了,过年了——知道吗?……”
“今儿个?不早就年下了吗?……”父亲显然把日子过糊涂了。不久前,大嫂有一次给父亲喂饭,父亲 看着碗里的面条,非常不悦。抱怨道:“大初一的也不吃顿饺子”——他认定那天就是初一了。
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和姐姐恳求道:“……可别让我初一死啊!”
“谁说让您初一死了?!别瞎想了!”我们不解父亲为什么颠三倒四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莫非父亲对 自己的大限将临早有预感?
大人孩子都在忙和着,准备丰盛的年夜饭。这是我们姐几个(也包括父亲)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农村过 年。煎炒烹炸的声响不绝于耳,村子里远远近近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像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一样,我的心情差到极点,因为父亲的病。
晚饭时,我们把每一样饭菜拨了一点,拼在一个盘里,给父亲端过去喂他。父亲简单吃了几口,又昏昏 睡去了。我们在另一间屋里吃,喧声笑语的,好像刻意要营造出过年的氛围。但一想到父亲,节日里的父亲 仍独自沉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孤独世界里,遭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苦难,我们哪还有好心情?隔一会,我 们轮流到父亲屋里,看他尿了还是拉了,要不要给他翻身。
这次见父亲,他再也没气力对人大喊大叫了,他变得异常的安静。父亲已经闹不动了,精力和气血已经 被他平时的吵闹消耗怠尽(这是父亲来日无多的一个信号)。只有在这时,我们才觉得父亲又回到了多年以 前的慈爱祥和,也才越觉出父亲其实是那么的可怜!
(大嫂说,最近父亲的“表现”特别好,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不再“作”了。而哥嫂也因为父亲的转变 ,加之彼此越来越深的相处,对父亲的一切已经心甘情愿地包容和承受下来。)
本想过来第一件事就为父亲剃头、刮胡子,让父亲干干净净的过这个年。但试了几次,都不能把他的头 抬起来,只好作罢。棉袄上还沾着脏兮兮的口水和痰渍,擦不净,肮脏不堪,他不许别人喂他。
(父亲是极爱清洁的人。从前每到三十这天下午,剃头、刮脸、洗澡、换干净衣服,一通收拾。)
电视中的春节晚会完全成了陪衬,热闹是别人的。
隔壁屋,父亲时睡时醒,间或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呻吟。实际上,父亲不管睡着还是醒着,都是一样的。
我在想,此时的父亲在想些什么呢?他感到快乐吗?
3.
零点钟声敲响,全国的上空炸响连绵不绝的震耳欲聋的喜庆和祝福!没有炮声的春节让不少人都觉得缺 了传统节日特有的气氛。在乡村,彻底没有“禁放”的限制,也让我过足了从小到大一直耿耿于心的放炮瘾 。
在每一个爆竹在空中炸响的神圣一刻,应该是有所寄托和希冀的。人们都希望在烟花爆竹的浩大声势中 ,驱除一年的晦气,为新的一年开一个好头。像电视主持人振振有辞地一连串真诚的套话一样——祝福阖家 团圆,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然而,然而此时此刻,我要祝福的是什么呢?
我也祝福父亲的身体健康?理智告诉我,不可能的。父亲病成这样,剩下的只是在熬时日了,怎么能再 重新回复健康?理智又提醒我,父亲每熬受一天,都在忍受一天的痛苦,遭一天的罪。父亲活着,却已经享 受不到生命的尊严和快感了,与其看他这样痛苦,听他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喊着“妈呀——妈呀——”叫我怎 么忍心?
我清楚:这个年夜,很可能是父亲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了。所以我悲哀自己在可以祈求什么的时候, 却不知要祈求什么!(上天把生杀予夺的一切权利掌控在手,让我们在死亡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孱弱。 )父亲啊,这爆竹声是献给你的,你能听到了吗?
(记得父亲年轻时也是特别喜欢放炮的。每到大年三十晚上,都要走出家门,到大街上看放炮。最幸福 的时刻,是父亲带着我到街上买花炮,一买买好多,装在兜里不舍得拿出来。二十年前父亲的影子在我脑子 里蹿来蹿去。我羡慕父亲可以把二踢脚拿在手里放,“叮——当——”!我欢呼着。父亲那样子又自豪,又 兴奋!)
如今,现在,此时——热闹的年节已经跟父亲没一点关系了。父亲沉浸在他的病痛中,正浑浑噩噩地睡 去……
现在想起来,我能略感安慰的是:父亲在世间的最后一个除夕夜,有我陪他度过。
临到夜深,我说我睡父亲屋吧,挤挤就可以了。我就挨着父亲躺下了。一整夜我也没有真的睡着过。看 着父亲倒是睡得很实沉,偶尔哼一两声,睁一下眼睛,还提醒我,意思是怕我冷。一种父子间很久没有过的 感动涌遍周身。我蜷缩在父亲身边的热炕的一角,简单用衣服遮盖了一下,眼睛始终观察着父亲的睡态。
父亲把头几乎窝在了脖子下面,不时淌着口水。这姿势看上去很别扭,但我又不忍心把他弄醒,帮他调 整过来。我觉得我们父子这样同榻而眠的场景有些怪怪的。从我长大就再没有跟父亲一张床上睡过。在迷迷 瞪瞪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极力回顾父亲的一生。从小时侯处处依靠他、信赖他,怕他,到后来渐渐疏远他, 蔑视他、怨他、恨他,又回到现在——我是多么舍不得他……面对一个没有了未来的父亲,原来可以让儿子 生出无限的愧疚和悲悯。然而这种醒悟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真喜欢我看过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好像是《我们越来越长大,父亲越来越小》。真的,父亲又变回到一 个孩子了,他的睡态多像一个婴儿那么随意和任性,他流着口水的样子多可人疼啊,我怎么相信这就是那个 对谁都横眉立目、耍赖犯混的八十八岁的父亲?
看着看着,我感到视线一片模糊。是的,我哭了。我用手机给一个遥远的朋友发了如下短信:
“这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绝望的一个除夕”
当你对父亲的情感由势不两立,慢慢升华为一种认同的时候,父爱的伟大才真正呈显出来。但这种认同 偏偏来的太晚太迟,完全不像母爱那样的与生俱来,不加任何掩饰。
儿子和父亲永远是一对“天敌”,好像都憋足了一股劲,在心灵的战场上摆出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儿 子在乎的是父亲榜样的跌落,父亲则出于对父权的的维护,在儿子面前即使错了也誓不低头。可是有一天你 会突然发觉,“父爱”仍是如此的强大,如此的撼人心魄。
4.
在我们老家,依然延续着大年初一磕头拜年的习俗。起五更煮好了饺子,先郑重地摆到祖宗牌位前,上 供、磕头,然后家中的晚辈分别给长辈磕头拜年,才能上桌吃。多少年来的城市生活,早已淡化了拜年的一 整套繁文缛节,倒是在农村,把这些礼制文明传承得更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