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是不是故意要以母亲的这种死法,让我们承受永久的歉疚?
我想不出,除了“仁义”二字,还有什么可以概括出母亲一生的性格基调。母亲的去世更是如此。
盛着母亲遗体的小平车吱吱扭扭,吱吱扭扭,穿过医院的走廊,曝露在阳光下,载着母亲走向东跨院的 太平间。就在几天前,母亲也是被一辆这样的小平车推进来的,尽管那时的母亲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但一息 尚存,毕竟是还活着。再经过这条路时,母亲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生命的过往,在短短的一条通道里书写殆尽。
7.
出殡是在母亲去世的第三天上午。开灵车的司机同我商量灵车的行驶路线。一位亲戚说,灵车最好不要 经过家门口,而且迎回的骨灰,最好也不要在家里停留,直接下葬,入土为安。火化之后,我们便直接开车 回河北老家,把母亲的骨灰葬在老家的祖坟里。
只是我一直心里在疑问:为什么不能让灵车路过家门呢?为什么不能让母亲再回家看一眼呢?(大概是 怕由此逝者的阴魂不散,对苦主纠缠不止。)但,母亲是多么留恋这个家呀!我又记起抱母亲下楼时她眼角 的一滴清泪,以及她潜意识地对身后楼门的最后一眼回望——她是多想再回到这个家呀!
我记得发送完母亲从老家回京的路上,已近傍晚,交通广播里塞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儿女对自个儿母亲 的动情的感言,好像第二天正是“母亲节”。
灵车出发的时候没有经过家门,回来时候也没有——想必母亲早已忘了回家的路。母亲本来记性就差, 她怎么记得住呢?!
母亲病重复发这几年,几乎每天都要由保姆推着轮椅,把她从卧室推到客厅的大窗户边晒太阳。楼下不 了,只能让她以这种方式接近阳光(据说对活络血管有好处)。推出来没五分钟,母亲就呆不住了,连哭带 喊地嚷:
“家去吧——家去吧——”手指着自己屋的方向。
起初保姆听不懂,母亲一口河北口音,加上多年脑血栓造成的发音障碍,除了我们,多数人开始都不懂 母亲嘴里蹦出的简单的字到底意味什么。我对保姆翻译:“我妈是说回家去!”保姆更懵了——
“这不就是您家吗?”
我说:“她是说回到自己的屋,那才是她的家。”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母亲觉得除了自己那间卧室 以外,连客厅好像都是别人家的,或干脆认为就是露天的。
一回到自己屋,妈就乐了。
“家去吧——家去吧——”
这成了母亲的一个朴实的愿望。
只有在自己家,母亲才感到心安理得。
妈,咱们“回家”吧!
第二章 瞒与骗
1.
母亲去世的消息是在两天以后才敢告诉父亲的。
父亲这年已经87岁了。除了砣大身沉,走路不太灵便之外,没有什么明显的器质性病变。当然,这也只 是泛泛一说,哪能真没病呢?比如:
一、心力衰竭。2000年因腿部严重浮肿住了半个月的院,诊断为老年性心衰。出院后,隔几天就得去医 院抽一次血,化验血脂血糖。好在后来没再出现明显的症状;
二、 前列腺增生。几年前第一次发作时,整整一个下午滴尿不出,憋得疼痛难当,死去活来。叫救护 车送到医院,说是“尿潴留”,当即插管导尿,才算逃过一劫。从此以后老是尿急、尿不净,寒天腊月裤子 也总是湿湿的,像小孩子一样老得在裆下围个介子;
三、 腿上的丹毒动辄流脓水个把月。父亲年轻时,医生曾考虑给他截肢,一气之下父亲说“不治了” ,就没再正规治过。试过用祖传秘方配药往腿上敷,居然奇迹般地保住了腿。只是隔段时间会犯一次,犯一 次熬一回药。由于药里需兑香油调制,有一次在火上熬药时差点酿成火灾;
四、 都说“牙疼不是病”,父亲的一槽假牙长久以来却成了他的心病。大夫说,换一槽可以,得先拔 掉残留的牙根,但以他这把年纪,又有心脏病,没有哪个医院敢冒这个风险。最后决定还是先凑合吧,这一 凑合就是几年,吃嘛嘛不香——咬不动。
望九之人了,有几个不是成天以药当饭这么顶着。这些病其实都还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父亲的精神方 面呈现出越来越糟糕的迹象,这几年尤其变得不可理喻,混不讲理。
起先家人都以为这是“老糊涂”了,没当回事。后来我开始留意各种报刊和网上的资料,分析证实:父 亲患了“老年痴呆症”,而且已经发展到了很严重的阶段。
母亲从长达几年的失眠、强哭强闹,到去世前两周的水米不进,昏昏欲睡,整个人一下子塌陷下去。对 于老伴儿的这种变化,日夜守在她身边的父亲竟浑然不觉,依然故我地自说自话。
保姆小何喂母亲稀饭和麦片粥,母亲不张嘴,即使吃到嘴里,也根本不懂得吞咽。在医院的七天里,母 亲嘴里残留的粥饭就这么随着她沉重的一呼一吸烀在舌苔上,越来越干越苦,痛苦之状可想而知。
找来社区医院的大夫简单看了看,建议我们还是到大医院照完CT,才好对症输液治疗。
以母亲现在这样子是经不起搬动的(这也是我们轻易不送母亲去医院的主要原因。)坐在床上的母亲, 身子前倾几乎弓到了腿面,成折叠状,抱都抱不起来,死沉死沉的(是不是临终前的征兆?)。我们请求医 生能不能先输点活血的药。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时候,看着像是过不去了,输几天刺五加、脑复康什么的,情况即大有好转。所以 寄希望于这次也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
医生说:“看上去像是脑梗塞的复发,但恐怕还有出血的地方。这两种病都可以导致现在的昏迷状态” ——我才知原来母亲这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状态就是“昏迷”。医生说:“但两种病在用药上却是完全相 反:一种是疏通血管,一种是要堵住出血。这要不弄清楚,不但治不好,不是反而更添病吗?”
要搞清楚病因,就要依靠设备,依靠CT。社区医院没有。
看来无论如何也得带母亲上医院了。
母亲身子斜倚在被垛上,完全坐不起来。小何连拖带架地扶住她半个身子,勉强给她喂一口水,稍一松 手,母亲就势倒便下了。
一旁的父亲却不以为然。
“不去,不许去医院!”他坚持说母亲没病。其实他内心是怕老伴儿此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在他根 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里,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医院)。父亲依旧像往常一样指东骂西,搜刮他那点陈年旧帐。
我和姐姐对父亲的漠然真的很气愤。不能再征求老爸的意见了,不能眼看着母亲在家这么等死,而无药 可医。
事后,我反倒觉得父亲的不知不觉,何尝不是一种庆幸?眼见就要与自己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伴儿 生死永诀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父亲,无疑在客观上把这种决绝的痛苦降到了最小。谁也无法设想:此 时此刻正昏昏然沉睡着的母亲,在她残存的意识中,会不会也感知不到痛苦?如果真的如此,恐怕也是能想 到的最善意的结局。只是在其他人看来,这场面未免过于残忍和凄伤。
2.
母亲病情的发展远比我们预料的严重。
为了凑齐我和姐姐各自向单位请假的时间,我们约定,后天(周五)一早带母亲去医院。
第二天上班之前,我还庆幸母亲并无特别恶化的迹象,临走前嘱咐小何,一定要喂些稀
饭给妈,难喂也要喂。我总觉得,只要能勉强吃下东西,总还是有活下去的希望。
没想到,刚开了一半的路,小何的电话就来了——
“哥,你快点回来吧,大妈喘气特别粗,你快回来吧!”
小何在电话里急的不行,完全失了主张。
返回途中,我联系了几个姐姐。此刻的我感到自己像被丢进万古深渊里没着没落的一颗石子,眼前一片 黑暗和混茫。
母亲的样子很吓人,面色枯槁,形容委顿,与一小时前我出门时判然两人。嘴里老像是有痰,呵喽着, 呼吸明显不均匀。几乎是前后脚,二姐也赶到了。我们特意为母亲换了件厚一点的干净外套,带了被褥,背 着母亲下楼。
四层楼,七八十级台阶。我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母亲折腾到楼下的。(母亲眼角的泪水就是在这时候流 下来的,浑浊而苍凉。)
就在大家背母亲下楼的时候,父亲叫嚷着冲出房门。他一路拄着拐棍磕磕绊绊追了下来,竟一口气追到 楼下。
以他平时的气力,偶尔由我搀扶着下这四层楼,至少也要一刻钟。这次他竟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一口气跑 下来,紧跟在我们后面。他是调动了身体里的全部潜能。
“——回来!不许上医院!把你妈弄回来——”父亲趿拉着鞋,边追边骂:“王八蛋操的你们!回来! ”“老伴儿啊——”谩骂声渐渐变成了哭喊声,响彻整个楼道。
当时楼里一定出来很多人好奇地观望,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和二姐把母亲往车里塞,极费劲。母亲在我们手里几乎被攒成一团。
后边,小何正连哄带劝把父亲往屋里搀。(万一父亲在这时候有个闪失,岂非乱上添乱?)父亲哪里肯 听?最后是小何急中生智,吓父亲说:“门还没关呢,还不回去看看,有人偷你的东西了?”父亲一时顾了 这头顾不得那头,才勉强上了楼。
车子就停在楼下的草坪上,从父亲的窗口望下去,正好可以望见。自从父亲的腿脚不允许他下楼以后, 这扇窗口就成了他与外界唯一联系的了望台。我上班走了,他从窗口看着,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