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大好河山,万民安康,他死后,希望还能有人接着他手中那柄长枪。阿玉,我不相信这样的爹爹会偷换军饷。”
掌灯了,丫鬟们手持烛台,陆续从房中走过,点燃一盏盏灯。楚玉不说话,他垂着眼睑,长睫如蝶翼剪影,在昏黄的灯光中微微抖动。
她想问的答案那样清晰,可是他却不敢触碰。
“阿玉,我不想爹爹做替罪羔羊。”
楚玉肩头微颤,仿若背后挨了一记闷棍。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问问我?不问问我为什么说这些?!”皎皎从木床上乍然弹起,双拳重重落在床板上,清冷的房间里骤然回荡着轰鸣,楚玉仍未抬头。
“因为这件案子牵扯到她,是么?阿玉,长公主多年来野心昭然,处处与你为敌,是么?可你们的政治,为什么要牵连我可怜的父亲!”
“那是天下的政治。”
“我不想你们的前尘旧事成为我家破人亡的理由!”
薄毯下,楚玉握拳的掌心有黏腻的液体流过,“你知道些什么?”
皎皎直视楚玉的眼睛,她还记得它们笑起来弯如皎月的样子,可如今,那眼底的冰冷,如寒刀冰刃,直将她削的体无完肤。她有些退却,可是血液里涌动的热流却由不得她停歇,皎皎顿了片刻,昂首,嘴角带着冷笑,目光落在他薄毯下的双腿上,“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如破空而来的利刃,四周平静的气流一瞬错乱,楚玉的身体不可遏止地簌簌抖动着。皎皎诧异地感觉到周身异常回旋的空气。
这样势如破竹的内力乍泄,任一个哪怕只有三脚猫功夫的人都可以轻易感知,何况皎皎。
“呵,你还有多少事瞒我?”同床共枕许久的人,皎皎竟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魏皎皎,为□□,有许多可为,也有许多不可为。”
皎皎上前一步,嘲讽道:“问你的过往,揭你的伤疤就是不可为的?你纵容她拿我的父亲做替罪羊就是可为的?”
“我没有纵容。”
“你是斗不过她头上那顶金枝玉叶的帽子?还是越不过自己心底那份藕断丝连的感情!”皎皎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些,她竟刻薄的不曾给自己和他留一丝退路。
“我无须为你的臆想多做解释。”楚玉颓然叹了口气,薄毯下的双腿微微抖动,他握拳掩住轻咳,良久才缓和过来,“皎皎,别任性,你信我。”
他明白如何为人臣子,他明白如何为父母官,他明白天下苍生社稷万千,可他却不明白一颗简简单单的女人心——他的女人的心。皎皎只觉得眼前的东西开始变成模糊的影,泛着水波,恍恍惚惚坠落,清晰,复又模糊。
黎明时分,落雪初霁。
皎皎一身劲装,肩头扛着麻布包袱,乍一推门,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她并非不辞而别。临行前,她刻意修书一封,讲明自己归宁的想法。
望着那抹嫣然的鹅黄徘徊在相府的朱漆门前,楚玉心头不知涌动上何种滋味,像是秋风乍起的萧索,说不上多强烈,只是浑浑噩噩的失落。
“想去就追。”沈镜伊站在楚玉身后,负手同样望向皎皎离去的方向。
“让她回去也好,双方都冷静下来,路上替我照应好她。”楚玉忽然转身颔首行了一礼,让身为多年好友的沈镜伊着实诧异。
皎皎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大门轰然打开的瞬间,她的心底不适没有一丝踌躇,但转瞬她失落的小脸上便迸发出坚定的神色,昂首阔步向前迈去。
、红颜一如当年傲红梅
初十。小雪。
皇宫有一处梅园,隆冬腊月,寒梅数枝开,深红浅红,瑰然绮丽。踏雪寻梅,最是风雅,若是细看,梅花深处,红衣女子和衣斜卧贵妃榻,她穿着极是单薄,乘着风雪而卧,眉间一点梅花妆,饶是满园红梅,也没落了颜色。
她微微扬起下颌,闭目,任由雪落在面颊上,沁进衣衫里,像是小憩,又像是在仔细聆听着什么。良久,她牵动红唇,嫣然一笑,蓦地睁开双眼,霎时天地清明。
她偏头,轻快唤道:“阿玉,你来了!”
木轮椅碾过雪地,虽然缓慢,却是他只身一人。
“阿玉,你看我跟这满园红梅,谁更胜一筹?”她仰着小脸,如同热恋中的少女,娇嗔道。
楚玉涣散的目光,这才聚焦到她的脸上,这般端丽无双,般般入画,世间除了她长公主长平还有几人?
他涩笑道:“自然是长公主艳冠群芳。”
话音落地,长公主霍然起身,翻舞的红纱迷了楚玉双眼,她前一刻还笑岑岑的脸上恍然间结了万年冰霜,眼底亦是一片冥幽。
“相爷说话依旧那般动人,只是岁月嬗递,长平却不是当初的纯真少女。”她手上沾的鲜血只怕相比罗刹恶鬼只多不少,“放心,尊夫人的性命我无心挂记,相爷且把您那颗提着的心放进肚子里。”她一晃,红唇轻勾,又端上了邪魅的笑容。
楚玉膝上的藏青薄毯兜了不少落雪,白蒙蒙一片,却不曾化去,他神色带了浅淡的忧伤,“长平,你早晚会被你的野心撕个粉碎。”
“呵,我们不可一世的相爷,你可是想纡尊降贵来替你的岳父大人求情?”她笑得极为粲然,赤【裸的双足碾在雪地上,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魏将军是个好人,我本不想,不如这样,阿玉,你求我,求我我便饶他性命,放他一个告老还乡。”风雪间,她的发丝狂舞,嫣红、雪白、墨黑……
楚玉不可置信地对上她灼热的目光,他从未认真审视过这双眼中的癫狂,他错以为这只是任性,只是她自以为是的恶作剧,“常平……”
她忽而退后一步,远远看着他,“本公主这些年都未受过楚相一拜,今儿个相爷有求于本宫,是否该有个求人的样子?”
楚玉惊怔,他虽有内力傍身,驱动轮椅已是耗费了他多年的心血,站立……这是许久都不敢触碰的词汇了。
他紧锁双眉,凝望着眼前端丽的容颜,他依稀能看到她昔日的轮廓,白衣蓝裙,于朝阳下回眸一笑,羡煞万物。
他追逐着她的光,她的暖,迷迷蒙蒙的前方曾经全都是这个一笑万物生辉的女子。
一声劲喝,楚玉将全身力量灌注于右半边身体,竟真的颤巍巍支撑起来,可是一瞬,他便轰然倒地,没有任何余地,深入脊髓的冰冷,如同绝望一般。
他想蜷缩成虾米,来减轻周身的疼痛,可是死寂的身体却由不得他做出任何回应。他看到女子被冻紫的足尖停在自己面前,只顾埋头在冰雪间哼哧喘息。
“楚玉,你真狼狈。”她陈述事实。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她的声音却愈渐飘渺,“我答应你,楚将军忠勇,本不该遭此劫难……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从此不得过问庙堂之事!”
正月十五,楚相身染恶疾,终日缠绵床榻,不能辅佐朝政,数日后辞官归乡,圣上恩准。
十日后,长平兑现了她的承诺。
*************
将军府。
魏青逑穿着一身藏青常服,负手立于堂中。自从父亲跟二哥惹上了牢狱之灾,这个家便暂且交由他打理。直到今日,总算是拨云见月,两位亲人能够无罪释放,先不究其个中缘由,单单是这件事就足以让人开怀。
皎皎甫一进门,魏青逑便迫不及待拉她过来,“小妹,今天可是有天大的喜讯!”
皎皎双目放光,问道:“可是父亲跟哥哥那边有消息了?”
魏青逑点头,“正是 ,我在刑部当值的朋友告诉我,父亲的案子不日便可昭雪,他们二人很快就可安然回来了。”
皎皎长吁一口气,心中大石总算放下。
“还有,我听说……”魏青逑面露难色。
“三哥,别吞吐。”
“楚玉他……”
皎皎一听二字,如临大敌,慌忙掩起耳朵,“好了,别说了,我不想听。”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皎皎怒极,桃花眼睁得圆圆。
魏青逑长叹一声,“也好,我本就不看好那小子,像他们这种官场混惯了的人,都跟淤泥里的泥鳅似的,油滑的很,不是我这个单纯的小妹可以驾驭得了的。”
皎皎危险地眯起双眼,“三哥的意思是觉得父亲也……”
魏青逑连忙摆手,“你可别乱说,要是被爹听见,我有几个脑袋都不够他揪的。”
说来,众位哥哥当中,要数三哥魏青逑与皎皎最是要好,只是这位哥哥从小便性子散漫,不肯参军,不愿从政,生性风流,好江湖义气,隔三差五就来个离家出走,魏老将军对他打也不是,骂也不听,最后只好任其自然,只要是不给家里惹事便阿弥陀佛了。
但是皎皎却从小喜欢缠着三哥哥,总觉得他做的净是些有趣的事。
所谓物以类聚。
老将军回到家中,还未出正月。皎皎跟三哥早已打点好一切,两个平日里最不靠谱的孩子凑在一块,居然没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老将军甚为欣慰。
作为名不正言不顺跑回娘家的闺女,魏将军出乎意料的没有刨根问底,只是一略带过,毕竟团团圆圆的一家人,这时候比什么都让人窝心。
似乎一切都平淡无味,顺风顺水的按着自然而然的轨迹运行下去,可是,有人却耐不住寂寞了。
这日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皎皎刚熄灯准备歇下,便觉眼前恍惚一人影,兔起鹘落,矫捷的不像话,她当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拉开架势,准备迎击。
谁料来人嗤笑一声,“吆喝,你的武功居然还没落下,原以为你做了官夫人就不成想在拦江湖上的事了呢。”
“你别瞎扯,半夜三更跑到人家房间里干什么,即便我是你妹妹也不行,没听说过男女七岁不同【房吗?”
魏青逑一巴掌就要往脸上招呼,“想什么呢你,我这么晚来是要跟你商量点事。”
皎皎秀眉一挑,“什么事,又要离家出走?醉红楼哪个相好的等着你吧?”
“别没大没小的,净瞎想些什么呢!”魏青逑摸黑给自己斟了杯茶,一撩衣摆就势坐下,“咱这叫外出散心,跟离家出走是完全两个概念。”
“前年你外出散心,散回个扬州绸缎大亨的千金小姐天天堵在门口要你提亲,去年你外出散心,金陵的窑鸨都找上门来了,说你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