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芷萧啊,”却是霍老头的大肚子一挺插了进来,“格么你赶快到梅先生书房去一趟哎,她有事情跟你讲啦。”
芷萧便和曼吟道了别朝梅先生的书房走去,一开门见到梅先生一脸肃穆地坐在那里。她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几日以来一直在外神游的魂魄全都在一瞬间飞回心窍里去——
“郁姑娘,今日之事关系重大,但为师有责任说与你知晓,”梅先生认真地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请随我来。”
说着她带芷萧离开书房直走到山门外,继而递给芷萧一只手。芷萧轻轻握住,一股强大的力量又一次将她的身体扭曲了。芷萧晓得这就是术士最常用的旅行方式,所谓移步幻形,用意念就可以让自己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只不过,这需要意念力足够强大才好,否则施咒人很容易像车裂一样被肢解。按照一般的规定,术士要真正年满十八岁,也就是算上出生过了第十八个生日之后才可以通过一个考核得到移步幻形的许可。芷萧是年底的生日,这对她来说还早,但迄今为止她已经经历了两次,方便快捷,就是中间的滋味真不好受。
随着梅先生降落在一处破败的屋前,周围的一切似曾相识,可她委实不敢让自己相信,这就是自己不久以前还朝夕身处其中的地方。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收到术士学堂的来信,在这里与爹娘和姐姐其乐融融地共进晚餐,在这里送姐姐出嫁,在这里想一个人——这曾是多么熟悉的一个地方,简单却舒适的房屋,宽敞的院子——一瞬间开始痛恨自己怎么甚至会一度想要逃离这里:原来在一梦一醒的迟疑间,自己所爱的一切就可以统统化作一抔灰烬。
“梅先生,这……”她目瞪口呆以至于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必须要说的是,这并非寻常的走水,”梅先生神情严肃,“是黑道术士用的厉火,郁姑娘,你必须清楚,这不是一场天灾,而是灵蛇教血淋淋的罪证。”
“也就是说……这是蓄意谋杀……”芷萧显然在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些,“那么家父家母,他们……”
“现在我们还无法确定,”梅先生说,“不过若直言不讳的话,贵宝眷恐怕是,吉少凶多。”
芷萧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灵蛇教做事向来赶尽杀绝,不留任何活口,厉火又是毁尸灭迹的东西。所以想再找到他们存在的证据,恐怕是,不太容易……”
“梅先生您还不如直接告诉郁兰,”芷萧尽量压迫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太激动,“您还不如告诉郁兰,家父家母已经遇害,凶手是灵蛇教……”
梅先生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金桂呢……”
“令姊嫁在何家,所以幸免于难。”
“哦。”
转过身去,早有湿漉漉的东西迷糊了眼睛。当年充满欢声笑语的郁宅俨然化作一片废墟,爹严厉的面孔娘慈祥的笑容都变成了空洞的回忆。爹爹生前一直说,顺时应势就可以过上太平日子。可他顺时应势了一辈子,直到终于可以以一介国人的身份在术士的世界里立足之时,一切竟然就在一场不期而至的厉火里终结了。是耶,非耶——自己这个术士女儿,是爹娘一生全部的希望。怪只怪自己不争气,竟然要死要活地爱上了灵蛇教的准教徒——灵蛇教大抵认为,自己是他入教的牵绊,只是在她,她想要尽力挽留一个她深爱并也深爱她的少年圣洁的灵魂。然而,为了一个爱的人,却搭上了那么多她同样深爱的人的生命,现实是多么的残酷!终于掩着脸痛哭失声,梅先生的手臂轻轻环上了她的肩膀。她哽咽着,抽噎着,一下子就止不住,一直哭到喉咙喑哑无声。随梅先生回去,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望着天花板发呆,反复想着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少错:不听话,任性出逃,不仅搞得阿残又是逃课又是发呆魂不守舍,竟然还牵累了爹爹妈妈——这不是该千刀万剐的罪孽么!梅先生说这不是你的错,怪只怪灵蛇教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痛恨自己是没有用的,在这样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认真研习法术,努力让自己变得勇敢强大,这样将来才能为天下的正义与太平而战,才能从根本上除掉世间的残忍与不公,才能彻底为爹妈报仇。
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坚定:郁兰自此与灵蛇教不共戴天。如果你一定要我为当年借宿你的神庙付出代价,那么现在我们两清了。从此之后,郁兰会为天下的正义与幸福而战,死也要打倒蛇君,绝不妥协,绝不投降!
决心已定,捧起腰间镶金边的朱雀玉佩:玉的嫣红,金的夺目,合在一起如烈火般的炽热顽强。没错,我是个朱雀道,朱雀道的每个人都有一片勇敢的灵魂。从此不可再沉醉于英雄神话,从此不可再耽溺于儿女情长,从此做一个坚强勇敢的战士,从此与全天下的邪恶与不公,抗争到底。
只是,只是,为什么还是想要去一趟禁地:望日的明月流淌着水银般的晴辉,斑驳的树影在落叶堆积的地面上摇摆;如谁在倾诉的风的声音,滋竹的悲悯众生的清冽的眼神——那黑发纷舞玄裳飘飞的寂寥的身影,并不温暖却坚实的怀抱——最后一次,就纵容自己再任性最后一次:天亮以后,我便会化悲愤为力量,长成一名真正合格的朱雀道祭酒。
绕过鲁大海看守的小屋,脚下的落叶轻轻搏动着谁人的心跳。二月十五,月色如此静好。一个月了,离自己妄图离开江城的日子已经一个月了。短短一个月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原来生活的残忍会压到她艰于呼吸。从前她一直以为,只要顺时应势就不会出事情,以为正义总能战胜邪恶,以为英雄总会在公主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可现实无情地告诉她,顺时应势的良民反倒更容易遭遇飞来横祸,邪恶的势力总是在世间恣意妄为,英雄也并不完美,结局往往是收归长铗,抛下公主转身离去。妫澨的后代不是青青的后人,在青青之前,甚至也许、之后,他一直有成群的姬妾。他或许不爱她们,但他会和她们天长地久。反倒是他深爱的青青,他宠溺如斯却始终不曾染指,直至最后她成为一个女孩的母亲,他也便淡然地转身,空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她曾多么执着地相信过相爱的人可以相守到老,可是天地间一条亘古不变的法则却是,人总在随着他身边的环境,慢慢地,变得和原来,大不一样——
“啊——”
一脚踏到了个什么活的东西,芷萧陡然一惊,低头却发现是只灰不溜秋的土耗子。她不经意的一踩大概伤它不轻,这家伙满地打滚挣扎,竟慢慢变长变大,长出了人头和胳膊,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
“啊啊啊德福?”芷萧一瞬间僵在那儿了,“怎么是你……”
“啊哟我的郁小姐啊,您脚劲儿也忒大了些个,”王见宝揉着他的水桶腰在地上呻吟着,“哎哟那个疼啊,我那个纤纤杨柳小蛮腰啊——”
“你别动,我给你医伤,”尽管被那句“小蛮腰”直接笑喷,芷萧还是冷静地抽出法器开始为他念咒。只是望日的禁地防不胜防,一只红毛大鸟就扑棱棱地落在他们面前,脖子一伸恢复了慕容枫的形状。
“哎哟我的郁小姐啊,您怎么偏拣这日子来啊——都跟你说过了望日禁地最不安全——”那口气竟然是三分责备加七分心疼,“你这回是踩着四弟了,他脊梁骨硬,万一下次出个什么牙硬的——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啊……那个,小福子你好了没有,我还是先送郁姑娘回去——”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芷萧这次倒还算领了他的情,“多谢慕容公子关心,不过郁兰自己回去就好了,不劳慕容公子费事。”
“可是现在宵禁了啊,如果你不想扣道里考评的话,”慕容枫抓着脑袋,“真的,还是我送你回去吧,跟着捣蛋大师绝对不会被先生抓到——”
“倒难为慕容公子还惦记着道里的考评,”芷萧苦涩地一笑,“不过最近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我想……”
“嘘,有人,”慕容枫低声警示着,就掀起素蝉衣覆在芷萧和自己的身上。王见宝早变成耗子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而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体可以听得出应该是两个人。透过素蝉衣柔和的水面,两个黑影在离他们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皎洁的月色透过高高低低的枝桠映出他们惨白的脸:一个是装扮考究的马一昊,另一个却是身着玄武道袍的——
他。
“颙光,”芷萧近来听这令人厌恶的声音已经无数次了,“你这次做得不错,蛇君决定重重赏你。”
“我不需要他的赏赐,”萧残依旧淡漠。
“你不想要权力,不想要贵爵,也不想学到更高深的法术,只想要你的蒜泥是吗?”马一昊冷冷一笑,“颙光别傻了,在你亲手对她全家做出那样的事之后,你还指望她会像以前那样甜不丝儿地钻进你怀里?”
——什么?是他亲手——
萧残沉默了,很长时间的一言不发。之后,终于,马一昊从怀中取出一个木质的东西丢在他的胸前:“这是蛇君赐你的,可以自由出入圣殿的腰牌——你才交了个投名状,蛇君就与你这般待遇——我们从申请加入到接受死士训练到入教辛辛苦苦做多少事才求来的待遇——你让我们眼红啊颙光,”他说着背过身去,“再替蛇君完成一项任务,你就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死士了。恭贺你,前途无量。”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林子的另一头,留下萧残捧着手中一枚木质的刻有灵蛇教标志的拘魂牌呆立良久,之后也慢慢转身往回走去——
“萧颙光你给我站住!”
一把甩开慕容枫和他的素蝉衣,芷萧大步追上去堵到了萧残面前,手中垂坠着同心方胜的木箫紧紧地抵住他的咽喉。萧残苍白的目光一下子就变得哀怨凄凉,甚至满是歉疚。他没去抽法器,只是任自己渐渐倚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芷萧,对不起……对不起……听我解释,我本来不想……”
“可你还是做了不是吗?萧残,这种事情,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的吗?”
芷萧愤怒地喊着,眼泪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