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书扎马尾的女生偷觑一眼恹恹欲睡的浩燃后,垂眸含笑,娉婷而去。
这时。王翔急步走来把浩燃拉到攀满翠绿藤蔓的拱门前,一手轻抓浩燃肩胛,一手掀t恤下襟,露着肚皮,繁琐地将手机塞进腰带上的人造革套里。
“电话都打衰竭了,就关机,你怎么跟游魂似的。上午许幽涵还问你呢,我说不知道。”王翔站一碧藻败荷的池边,“你还在这游逛呢!其实你跟学校说逃寝的事儿,宿舍的,许多都不太满意你。我们只能照凡强安排的,谁也没承认逃夜。不是大伙不想帮你,要实话实说,那真就全完蛋了。——就算这样,也未必能把你的事解决。”他吸口气,“认了吧!”
浩燃目光呆滞,木偶似的伫立着。垂榆枝影在他脸上斑驳陆离。
“你都说话呀!”王翔抓头发一跺脚,“我告诉过你凡强不是好惹的、不是好惹的,你偏不听,这下撞南墙啦,”气咻咻目视别处、吸吸鼻子,“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办吧,越说越憋火。”
浩燃凝伫,无语。凄凉遒劲的风中,王翔喟然长叹,“你这事,唉!说严重就是入室盗窃,要丢手机的事都让你背黑锅,就不光开除,恐怕还得坐牢;要往轻了说,不过就喝多了顺手牵羊。你该赶紧托人花点钱去活动活动,别再那洁身自好了,性命交关,谁不做点儿脏事儿。”顿一顿,“当初,说实话就是一专科的分,要不是家里花点儿钱,我能和你一样上本科吗?赶快,十万火急,兄弟,怎么还发傻呢。不行你就去找许幽涵,我听谷盈盈说那女生挺喜欢你,她肯定能——”话未说完,被一个女孩声音截断。
“我可没说过喜欢沈浩燃啊,我只是爱惜他的才华!”
沈王回顾,看到穿斜开领短衫、爱尔兰格百褶裙的许幽涵款款走来,一圈波lang状绣花纹的柔软裙摆淋漓飘动。
穿过爬满翠绿藤蔓的拱形门,她矜持伫立在二位面前,攥着超薄手机,一串怪异可爱的吊坠摇摆不停。
王翔面带窘色,颇有患麻风病的可怜相。他挺直手指支支吾吾吐出一串副词,令人记起黑塞《婚约》中不善辞令的安德雷斯。
幽涵友善地抿嘴一笑,“早就有人说啦,我才不放心上呢!”
王翔咧嘴挠后脑勺。幽涵幽怨地瞟一眼喑哑无语的浩燃说:“这件事我已经办了。李校长直到昨晚在贵宾楼吃过饭,才松口答应,如果学校开会研究开除你,他一定站出来帮你说话。教务处主任——也会尽量从轻汇报,他说你性子很烈哦!”情意绸缪地瞄眼浩燃,“好在这几天主管纪律的副校长外出学习不在校,几桩违纪的事也都囤在主任那儿没上报。”
“那是不是可以没事了!”王翔关心倍至。浩燃也避开那蓬乱阴郁的枝影,凝睇幽涵。
许幽涵轻咬上唇、面色沉重地摇摇头,“男舍丢手机的事有一个多学期了,学校快要重视了。你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吧,我真的尽全力啦,就算最好的情况也是要受处分,文联位子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
她略有愠色地用指尖戳着浩燃肩膀,“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啊,跟那些人较什么劲啊!”她眼圈红了,胸脯一耸一耸的,“现在……两年后能不能拿到毕业证都不知道啦!”她以混合痛苦、担心、艾怨的腔调高声喊过后,便似抽去筋骨一般也不顾方砖地上的灰尘沾脏裙摆,孤自蹲下身抱起肩,额头抵在交叠的小臂上,一言不发,任两鬓头发丝丝绺绺贴膝盖垂下来。
黑絮低颓,闷雷虺虺。从球场跑来一满头是汗的男生捧起滚到栅栏边的足球,脚下生风,倏忽不见。
王翔双手插在牛仔裤前开兜里,倚着水泥剥落的墙面,耷拉着脑袋。暮檐凉薄,三人无言。
浩燃叵耐其凄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冷地问幽涵:“每次,你都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到底为了什么呢?!”像是自言自语的沉述。
“你想知道吗?”细雨霏霏中她站直身,下定决心似的铿锵有力地回问道。
浩燃庄严缓慢地点头,仿佛追悼会上行的哀礼。
“因为我在赎罪!”她诚恳愧疚地凝视浩燃,“跟我来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十几分钟后,两人乘的出租车停在西飒郊区一陌生衰落的地带,四周颓立几幢废弃厂房和寥寥几家花圈店。
浩燃狐疑着问她,幽涵只缄口不答,引着他朝阴森幽寂的小巷深处走去。
青石板道,七扭八歪、或断而连,两旁皆湿漉漉的断壁残垣,时而会有堆颓坍的粉砖白石堵在眼前,两人或绕行或跃去,一路挑挑捡捡活像在跳印第安舞蹈。
及至尽头,视野豁然开阔——却是一片光景惨淡、蔓草丛生的墓地,数万痤疮错落有致地在这丰饶肥沃的青土地上安家。尔时,雨渐滂沱,密匝匝无数斜纹编织成一铺水气氤氲的帷幕。
“到底要去哪啊?”倾盆雨中浩燃衣衫尽透,黏在皮肤。
“还记得我讲的那个蛮蛮的故事吗——那是我,我小名就叫蛮蛮。”溅一裙子泥渍的幽涵轻车熟路,迈碎步在坟冢石碑间穿梭。
“那又怎么样?”
幽涵未答,三转两拐到座独僻一处、条石砌边的坟墓前。怆然泪下。雕琢精细的石拜台上搁置一束枯萎菊花,被水淋淋的蔫叶子所覆盖。
“她就是我的继母——逝世一年了!”幽涵颓然伫立,懊愧怯懦地在喉咙里低语。
浩燃由下至上见到碑上刻名时心头一悸,待看到镶嵌石碑上端的遗像中那秦首蛾眉的中年女人时,只觉:头顶轰雷霹雳飞,眼前三级lang峥嵘。浩燃身子一软跪卧墓前,叫了一声“妈妈”,失声痛哭,哽嗓气噎。
墓地一片迷蒙,脚下翠意阑珊。
浩燃兀自伏在墓碑前,幽涵拉他回去。
浩燃愤怒地用力推开她,幽涵摔倒在地。
“浩燃”她爬起来固执地再拉他,“你说句话好吗?”
他趔趔趄趄站直身大吼一句在嘈杂雨声中无法听清的话,然后用小臂抡开她。
幽涵向后踉跄两步稳住了身子,浩燃则仰脸栽倒在泥水中,感觉瘫痪一般。他闭上眼睛,一股雨水打出的青泥细草的味道钻进鼻孔,他听见地面无数水泡破裂声渐远渐微,消弭不见。
第八十四章 整形手术
峭壁罅隙间横生的一株伶仃细草终于被丧母、校令两块突如其来的重石砸弯了脊梁。各种腔调的言语凌乱拓印在记忆长廊的斑驳墙壁上:老师唯一能帮你的也只是让你先提出辞退——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喝那酒精的不是你妈妈而是我,也不愿像现在一样懊疚与愁苦——我刘夏以手加额欢送你这位永远无法毕业的人物离开——无论怎样分崩我张椰椰不会与刘夏成为一丘之貉——俺和小嘎一直过意不去,决定陪你一起退出文联——呦!你的幽涵太太怎么这回没帮你吗——早晚有一天,我凡强会让你后悔留在学校——后悔留在学校——妈妈酗酒——提出辞退——给以校令处分。
无数令人发疯的字眼在脑中迅速旋转成涡流,浩燃双手抓紧头发,表情痛苦地低吼一声,蜷缩到床铺里面,不再动颤。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初中时候,同学们都会将最腌臜的活丢给他,他只是憨笑,却因代替别人被停一周早课,罚他到煤房前捡煤渣;寒冷冬天,凛冽北风瞬间吹透衣裤,他蹲在矮栅栏旁瑟瑟发抖地捡拾同学抬煤掉在雪中的煤块,他没有委屈,竟将形状迥异的收集了满满一兜。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当那些纨绔子弟将打碎黑板的责任推给这穷酸的小子时,他只是摇头;在办公室两位观戏老师的煽风点火下,三角尺打折了;他没有怨恨,可是所有解释在一句“赔不起才不敢承认”的对比下又是多么苍白无力。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高中时候,他因忘交清扫小区扣分的罚金而被责罚拉开走廊的窗子,手握两根房檐坠下的粗冰凌站到风口,直到冰全化成水才能回教室上课;春寒料峭,冷风依然呼啸,不久双手麻木,而冰刚融化的一点又在下面冻上了;他没有愤怒,却吸着鼻子凝神谛听教室里的朗读声。
——但是,他如今委屈了,怨恨了,愤怒了。他觉得是那一束漏进空旷囹圄中带着渺茫希望的人造阳光骗诱他在这戈雷岛奴隶堡一样的“净土”中苦苦煎熬,而自己踽踽独行的灵魂就在这里被猥琐龌龊的生活一次次泼上腐臭染料,他并不懂得做人就是把自己伪装在“人”的概念里,甘心接受虚假道德、愚蒙习俗和腌臜规则的捆绑;他厌恶地狠命地揩抹试图摆脱这肮脏颜色,但直至力竭仍是徒然。或许上帝如今也昏庸了,只宠爱些阿谀谄媚、蝇营狗苟之徒,不再看重“不益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人了,不同流合污是要作为异类被倾轧被踏扁的。浩燃的思想堡垒彻底被击碎了,他咆哮着将一个校发脸盆踩扁,“cheat!cheat!都是骗子!”为什么要缚以缧绁,藤甲兵就是良民么。浩燃愤怒地一脚踢在门上,“咣”“砰”“扑通”,三个拟声词乍现眼前后,舍门敞开,吴泰泰一脸错愕地站在门口。浩燃熄灭怒火问“是不撞到你了”。吴泰泰摇头道:“哎呦!你是不知道,我来时有一姑娘正趴门缝往里瞅呢!”浩燃心急火燎问“人呢”。他捏个兰花指慢条斯理道:“那人啊,正在门后躺这呢!哦唷!你瞧瞧都成浮雕啦,你要再用点力就撞成壁画啦!”浩燃扳门一看,丹妮香腮带赤,星眼微饧,一手拿本《安徒生童话》一手痛苦地捂鼻子倒在门后。这时吴泰泰惊呼:“呀!流血啦!我们快扶她去医务室,先拿纸巾堵住鼻孔!哎呦,别忘了书!”
医务室静得赛过太平间,校医杀人有暇,正捧人体艺术流着口水拿放大镜专心研究医学呢。浩燃见况立刻退出来道歉说走错门了,旋即扶起丹妮一只胳膊朝回走,背后校医还拉客似的极力劝回道:“没错没错!别走哇!对,就是这儿!”
“呦!喊什么呀!我们这里又没有需要人工呼吸的。”吴泰泰撇嘴下楼梯,猛一拍头,“你瞧我差点忙忘啦!”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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