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的话下轻扬唇角,柔声说:“放心,不会死的。”放开她的手,重新拿起雪杖。杖端轻点,滑板掠过雪地,直飘而下。
这次是真的山与雪在眼角如云烟飞过了,耳边风声飒飒,周遭影像皆化成模糊的流线——这样的速度和滑行的激烈都不是刚学会滑雪的乔萝能承受得住的,她紧紧抱住了江宸的腰,心惊胆战地闭上眼睛。
“这种时候闭眼就太无聊了,”江宸似乎脑后也长着眼睛,大笑一声,“小乔,别封闭自己的心了,睁开眼看看身外世界吧。”
因后面带着她,他不再做那些危险的动作,从坡度险峻的雪道拐到相对平敞的一边。感受到脚下的逐渐平稳,乔萝犹豫了一下,慢慢睁开双眼。
山影沉沉,雪地绵延,寒风拂面凛冽但又畅快,江宸以脚下滑行板为飞天御风的祥云,带着她肆意无忌地飘行山地间。这里是无人的世界,没有了围观者紧追不舍的视线,也没有了任何情绪的牵绊。乔萝回头,看到月亮转过山峰,照着他们脚下滑板激起的飞扬雪沙乱舞如暴飏降临,却最终在一片静谧中不留痕迹地消散。
乔萝不知为何想起了十岁那年的除夕夜,在人生中最孤寂的一天,她趴在窗旁望着结冰的河面上穿梭滑行的小朋友们,那时的她多么羡慕他们的潇洒,那时的她从来不敢想像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放纵一回。
她又想起,那年的除夕夜,她最期待的是江宸的出现。她对他寄予了十年来最大的厚望,因为她坚信他能够带着她走出自抑自怜的独孤世界,即便从未相见,她还是坚定地相信着。
而今,他果真来到了身边,正领着她见识不一样的天地。这个天地摆脱了一切阴暗伤感的影子,只有青春与激情。
“江宸,谢谢。”她在夜风中喃喃。
“什么?”他没有听清。
她收拢双臂更紧地将他抱住,靠近他耳边说:“谢谢你!江宸!”
滑到雪道尽头,江宸放缓速度,稳稳停止。两人从滑板上下来,筋疲力尽地躺倒在雪地上。乔萝思绪放空,望着天上星辰发呆时,冷不防江宸的脸庞罩至眼前。他侧身手支脑袋,嘴角含笑,惬意地看着她。
“你气消了吗?”
“你上次抱我一回,我今天也抱回来了,”乔萝对他微笑,“我没有生气。”想了想,又道歉:“我今天说的话有些过份了,对不起。”
“我原谅你。”这句话竟说得不假思索。
他此刻摘去了防风镜,眼睛映着满地雪光,璀璨明朗,真如天上的星子一般。乔萝心想,这个宸的名字还真没有起错。
“江宸,我会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久往的期待和方才的感激中真诚悔悟。
江宸轻轻一笑:“我们不止是朋友。”他俯视着她,彼此靠的极近,目光相触,呼吸可闻。他的视线温柔流连于她眉眼,不存丝毫的闪避与顾忌,直到乔萝不可自抑地红透了双颊,他才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重新躺回地上。
月光耀明苍穹,星空于顶,雪地为席,他们并肩而躺,在安静的时光流逝中,第一次这般心意相通地,将过往的遗憾一一补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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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发现江宸和乔萝关系改善的是苏可。在第二天用早餐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一向独来独往的江宸不仅出现在餐桌上,还坐在乔萝身边,帮她倒牛奶烤面包,两人说说笑笑地,形状十分亲密。
苏可和顾景心私语:“江公子怎么对乔萝这么好?转性了?”
顾景心昨天从叶晖那听到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婉转一笑:“转性的怕不是江公子,而是乔萝。”说着飞眼一瞥,朝长桌另一边望去。
坐在那的乔欢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人的转变,视线停留在那两人身上,嘴角浅扬,淡而无味地一笑。
江宸从来不喜集体活动,早餐后和叶晖招呼了一声,便带着乔萝独自行动。滑雪一事昨晚两人已经玩得酣畅淋漓,今天都无意再继续,是以出了滑雪场。江宸租了一辆车,让司机带着他们玩遍了整个小汤山。午后在农家大棚里摘过水果后,乔萝本以为该回去了,谁知江宸却让司机开到位于小汤山北边的一个小镇。
小镇名为兴寿,江宸的目的地是兴寿镇的下苑村。车在村外小道上停下,乔萝和江宸下车步行走进村落。
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屋宇齐平,路旷地坦,与一般的北方乡村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来往的路人或长发飘飘,或奇装异束,举止投足间书卷气息极浓,非同一般的乡镇居民。且连续走过几个院子外都看到“画室”或“工作室”的牌匾后,乔萝终于觉出了异样,问江宸:“这是什么地方?”
“艺术家集聚区,”江宸介绍,“这里人才出没,不可小觑,也许前一个和你擦肩而过的路人,他真实的身份却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
乔萝觉得奇怪:“为什么带我来这呢?”
“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里的氛围。”
乔萝有些意外,脚下略住,望着江宸。
“怎么了?”江宸也停下来。
“这里很清净,来往的人谦和有礼,有点像青阖,我很喜欢,”乔萝的笑容温柔清浅,缓缓说,“江宸,有机会你跟我回南方看看吧,青阖山水空灵、人文隽秀,是真正宜居的地方。”
江宸微笑:“如果是你邀请我,我当然会去。”
两人又信步走了一会儿,等到落日沉垂西方,天色不早时,方折身而返。路过一个院落外,乔萝听到里面有人在唤:“韩川,老师的画点齐了吗?”
“点齐了,共十八幅。”少年的嗓音清凉如水,似曾听闻。
乔萝循声看去,果然见到了那个瘦弱单薄的身影。
正在院子里搬着画框的少年抬头时也发现了她,目中一亮:“乔萝?”忙放下手中的活,快步走了过来,望着乔萝身边的江宸,迟疑:“这是?”
乔萝说:“你们大概还没见过,他是江宸。”
“江宸?”韩川巧遇恩人很是激动,将沾满木屑的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然后才伸向江宸,“不好意思,你帮我和奶奶那么大的忙,一直没有机会正式谢过你。”
江宸与他握了握手,淡然说:“不客气。”
在举止矜持、言词吝啬的江宸面前,生性腼腆的韩川有些手足无措,尤其是江宸看人的目光总有些居高临下的倨傲清冷,愈发让韩川窘迫难安起来。他的视线不自在地飘来飘去,最终有些无助地落在乔萝的身上。乔萝不负他所望地打破沉默,笑盈盈地问他:“你怎么在这?”
韩川答:“我老师住在这里,我一年大半的时间也呆在这。”
“啊,是这样,”乔萝又问,“韩奶奶身体怎么样?”
“奶奶好多了,我不在市里的时候,苏可倒是常帮我去照顾她,”提起苏可,韩川想到一事,低头迟疑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乔萝,我听苏可说乔抱石先生是你的爷爷。我老师提过乔抱石纪念馆明年要开办美术课程,我……我想参加,但是学费可能很贵……我,我会装裱修复一些技艺,画馆总需要这样的人,我……能不能一边打工,一边上课?这样也能就近照顾我奶奶。”
乔萝想了想,说:“纪念馆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回去帮你问问,有消息了让苏可通知你。”
“好,”韩川的脸上绽出一抹笑容,真心诚意地说,“谢谢。”
乔萝微笑摇头:“都是朋友,不用谢。”
辞别韩川,回去的路上江宸频频看向乔萝,唇边笑容意味深长。
乔萝皱眉说:“想说什么就说吧,憋着不说可不是你的作风。”
“我记得你和凌鹤年说二十岁之前不掺合纪念馆运行的事,平时去看你爷爷的画也要排队买票,丝毫不搞特殊,”江宸话语凉凉地说,“帮人开后门分明不是你想做的事,为什么还答应他?”
“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他来说却可能是决定他一生的事,如果我能帮忙,我会不遗余力,”乔萝望向江宸,嫣然一笑,“如果是你,你难道不会答应他?”
江宸挑挑眉,不置是否。
天色近晚,两人才回到滑雪场。在山口下车时一辆宾利与他们擦身而过,缓缓在前方停下。江宸望清车牌号笑了笑,拉着乔萝快步上前,敲打后座车窗。
车窗缓缓拉下,里面坐着一位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子。男子眉目俊冷,看起来不苟言笑,淡淡望一眼江宸和乔萝,又移开目光,心无旁骛地看着他手上的文件。
江宸在他面前却一反常态,左臂随意地搭在车窗上,嘴里轻松地吹着口哨,说:“大叔,那司机不送我们进山里,你帮忙带一程吧?”
“大叔?”男子闻言皱眉,冷冷地望过来。
乔萝被他的眼神望得心中一凛,暗暗拉了拉江宸。
可是江宸却并不知难而退,嬉笑着看向车中人时,神色间是罕见的顽皮淘气。
“上来吧。”男子伸手揉着眉心,疲惫的话语中透着一丝无奈。
须臾听到喀嚓轻响,是车门打开的声音。江宸说:“小乔你坐前面。”他拉开后面的车门,径自坐在男子身边,望一眼他手上的文件:“怎么,又是什么圈钱忽悠人的项目?”
“如此看不上自家的产业,任何败家子和纨绔都比不上你。”男子话语冰冷,嘲讽带刺的语气和江宸平素的言词极像。前面车门拉响,男子看着轻手轻脚坐上车的乔萝,微笑:“让女士自己开门上车,小宸,你的风度呢?”
“总是和自己的外甥斤斤计较,丝毫不让,叶楚卿,你的风度呢?”江宸淡定驳回,“我的作为可都是你的言传身教,怪不得人。”
男子扬唇一笑,不再言语。
乔萝听到这里,才知道他们是相识的。探过头看向后面,迟疑地望着男子年轻的脸庞:“难道您是叶晖的……”
父亲两个字还没出口,江宸打断她:“叶晖的小叔叔。”他瞥着男子,飞扬一笑:“也是我的小舅舅。”
乔萝礼貌地称呼:“叶先生您好。”
“小姑娘太客气,”叶楚卿淡然说,“小宸当着我的面从不看女孩子一眼,更不曾带着女孩子上我的车,你是第一个。你可以随他叫我舅舅,这个称呼最好以后都不要再改。”看着乔萝和江宸各自脸红着沉默下来,他却气定神闲地一笑,对前方的司机点点头。
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