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松林眼睛一亮,深深点头:“有道理,从前的公卿士大夫,能和自己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的,少之又少。那你认为那首‘十年生死两茫茫’怎样?”
我坐下来,无奈摇头:“第一次读到它,真的差点落下泪来。苏轼这个人,满腹才情,真的是天定风流。只是不知道,他和王弗的关系,真的是否如词中一般刻骨铭心,若连这都是假的,男人真的没什么好相信的了。”
顾松林捻着茶杯,微微一笑:“只要是经历过,看到过,再平凡的人也会在心间留下印记,更何况是同床共枕的发妻。”
我叹了口气:“你丫心太软。”
他说:“你很特别。”
我忽然隐约想起,不久之前,我第一次去上顾教授的课的时候,他亦问过我对古典文学的看法,当时我胡说八道敷衍了过去,不想此刻,面对年轻的他,却如此认真。毕竟,这个陌生的年代,似乎只有他,才是我可以浮生的孤舟。
我轻轻地说:“我喜欢晏几道,他可以按自己想要的方式来生活。他想爱谁就爱谁,得不到也敢写出来,不要藏着掖着,不要假装不爱。”
顾松林愣住。
我缓缓开口,念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忽然觉得自己好小资好装逼,忽然发现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大树下的阴影里,正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打扰我们。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大叫一声:“惜艾,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情为何物
惜艾安静地站在院子里,身形有些局促,似乎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来,然而等她走进我发现,她清秀的脸上满是戚容,在我喊出她的名字的刹那,扑倒我怀里失声痛哭。
看惯了这个姑娘坚强豁达,能干从容的模样,乍一碰到她如此憔悴失落,我还真的是吓了一跳,连忙抚摸着她的背,连声安慰:“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惜艾?哎呀……别哭了,我的要命的小公主。”
顾松林看到这个光景,已经很识趣地悄然走开,丢给我一个关切的眼神,进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我又哄又骗地劝了半天,才让惜艾停止抽泣,乖乖跟着我到屋子里去。我顺手牵羊拿走了顾松林摆在小桌上的茶水和杯子,给惜艾倒了一杯水,贱兮兮地坐在她跟前,问:“怎么了?说出来姐替你报仇雪恨!”
惜艾的嘴一扁,眼看又要落下泪来,她抽噎着说:“我爹,要给我相亲,把我嫁给一个当兵的!”
好嘛,这话一出口,我就全明白了。女大不中留,惜艾虽然才堪堪二十岁出头,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在八十年代的乡镇,却也到了相亲说媒的年纪,杨家的二老当然要着手为她找个好夫婿。可是杨家在天意镇,拜父子二人的官德才能所赐,实在是数得上有名有姓的大户了,形势一片大好——可据我所知,这形势一片大好的人家里头的杨惜艾小姐,已经芳心暗许,不是别人,正是巷口打烧饼的刘国庆同志。
说起这位刘同志,那可真是根正苗红啊,跟那个写《陈情表》的李密有的一拼,十年文革动乱,没伤到镇上多少读书人,却在一次殴斗中阴差阳错践踏死了刘同志的母亲,这刘同志祖上三代贫农,成分好的没得说,却无端遭此冤灾横祸,本就身体孱弱的刘同志父亲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过半载就驾鹤归西。当时国家一片混乱,也没人顾得上他们家——倒是杨家上台以后,对这孤儿颇为照拂,甚至杨伯父数次要求上级对刘同志一家进行补偿。于是这一来二去,刘国庆同志与杨惜艾同志顺理成章青梅竹马,虽然表面水火不容,其实早就芳心暗许——
刘国庆同学,虽然幼年如此不幸,却万幸有一颗红心闪闪照我党的宽阔心胸,自幼性格大方开朗,在我看来还颇有今朝有酒今朝醉,行乐直须年少的风范,在公社食堂继承祖业开始了他打烧饼的欢乐历程,甚至还凭借种种优势和吃苦耐劳的祥子品质,拥有了全镇第一辆自行车——不久的将来,阿拉晓得他还会开起天意镇第一个——烧饼铺……
可是这样一个穷小子,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我们的杨大小姐。于是秘密的爱情终究无法推上台面,杨家已经着手为惜艾安排相亲。听说还是一个大兵——没错啊,这的确是一个崇拜军人的年代,传说中的军装热还没有退去多久,中国人民解放军目前仍然是择偶的抢眼选择。
可是惜艾这么一个性情热烈的姑娘,怎么会束手就擒,可是姑娘家家的爱情,终究无法启齿,在前路漫漫爱情无着的情况下,她唯有哀哀痛哭的份……
听到这里,我眼角微微一斜,漫不经心地说:“那不挺好的吗,当相亲时便相亲,老娘我还准备当你的伴娘呢!你看我长得够格不?”
惜艾小脸刷的一下子红了,她嗫嚅道:“这,不行!哎呀,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去!”
“哦?”我特意拉长了语调,“为什么不能?难道是我如花似玉楚楚可怜的娘子,舍不得夫君我?”
“不行就是不行,我……我已经……”
“哦,你是有了喜欢的人了,对吧!”我偷笑。
惜艾红着脸扭捏了半天,点了点头。
“让我来猜一下,是哪家的小伙子?朱校长家的晨生?还是六婶家的安易?还是……门口的阿福?”
“哎呀,都不是了,你不要猜了!”
惜艾伸手要堵我的嘴巴,我闪开,做出大惊失色的模样:“啊,不会是卖烧饼的刘国庆吧!”
惜艾的脸红透了,她一跺脚:“那个讨厌鬼,花心大萝卜,谁喜欢他!”
我嘿嘿笑:“那好啊,既然都不是,那你就放心大胆相亲去嘛!”
惜艾终于认输,低着头小声说:“我不能去,你明明知道的……刘国庆他……我该怎么办?”
说起来,这事还真难办。跟宋俊楠她爹不一样,宋老头是一个表面严肃实际上骨子里十分溺爱女儿的人,再加上心软的宋伯母软硬兼施,宋俊楠和吴川耀的事情其实简单得很。可是杨伯父我知道,他是做惯了领导的人,更是一套受党和国家的红色纲领系统教育的作风硬朗、思想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我那一套歪理,根本说不动他。
除非毛主席再生——或者,一贯听从指挥的惜艾,自己站出来反抗,才会让他对自己的理所当然有一点点的反思。
然而天已经这么晚,我担心惜艾再不回家,杨婶那里不好交代。我摸了摸惜艾的脑袋,像无数次林子然摸我的脑袋一样,温柔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别担心,回去睡一觉——你爹娘那里,为什么不直接和刘国庆一起对他们说出来?”
“他们会打死我的!也会打死国庆的!”
“封建小说看多了吧你,”我笑,“你不说,伯父伯母永远不知道你们的心意。你难道就含恨嫁给一个错误的人,和刘国庆一辈子相望不相守吗?看着他娶妻,生子,盖房,或者远走,过着再与你杨惜艾无关的生活?他穿什么,吃什么,住什么,你连过问的权利都没有,他幸福不幸福,好不好,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哦不,还是有点关系的,如果他不幸福的话,可能是因为你嫁给了别人……”
惜艾的眼泪夺眶而出,拼命摇着头。
我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总会有办法的,你让我好好想想——可是惜艾,你得懂得,有些幸福,是自己争取来的。如果怕,如果躲,可能就弄丢了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她点点头,狠狠抱了抱我,我也狠狠抱了抱她。
你要知道,如果怕,如果躲,可能就弄丢了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时至今日,这番话出口,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后悔。
、第一百一十章 春游1
天意镇的春末夏初,虽然不像S城那样酷热难耐,也不似一般乡村凄清冷静。暖阳融融,风光正好,繁华盛极。一九八三年的天空,湛蓝地像从未被污染过的心事,纯净到很难引起人的杂念。这个时候的天意湖,也是最美的季节——21世纪再未有过的清澈透底的湖水,湖底湖面开始蔓延出大片大片水生植物隐约透出鲜美的绿色,挽起裤腿的渔家女,露出光洁的小腿,撑船滑行在水面,唱着若有似无的歌儿。
经过和学校再三协商,我和顾松林终于获得许可,在风光明媚的早晨,带着一群猴孩子们,去春游了!哦不,是夏游。
临走的一晚上,我想了又想,还是穿上了我带来的运动鞋,虽然式样古怪,但是我实在不能忍受穿着惜艾手工做的精致布鞋去爬山。顾松林则很在行地准备了一系列的食物和水,虽然和三十年后的春游物品相比,简单又粗糙,但是在这个年代已经很齐全了。这个男人真的很细心。
那天清晨,破例起了薄薄的晨雾,在这个狂蜂浪蝶的早晨里营造了一种静谧的气氛。我笑着背着包,等着孩子们从镇子的各个角落,抱着水杯和小书包跑出来,聚集在我们身边。
就算是跑来,木虎他们也是要比一比高低,撒开欢往学校奔跑的时候,小疯子一样看看谁可以当第一,小脸在晨雾中涨的通红,我甚至担心早餐会不会就此颠出来。
八点钟,清点人数,顾松林心情很好地振臂一挥:“走了!出发!”
一片欢呼中,我和顾松林领着一群毛孩子开拔,向镇子东部的山区挺进。
我们浩浩荡荡的大军几乎要从西边穿越整个镇子,绕过曲曲折折的巷子,我走的迷迷糊糊,走着走着,我猛然间发现,居然路过了阿荒家的门口。
依旧是幽深高大的宅院,高高的院墙,冷清的门口,泛着神秘的暗沉的气息。出乎意料的是,严生老爹的院门今天居然是敞开的,远远的还能听到阿荒哼着歌的声音。我的脸色苍白了一下,努力不去想这个宅院带给我的不好的感觉和回忆,直视前方往前走。
顾松林察觉到我的不舒服,关切地问:“沫儿,怎么了?”柔软的语气像是妈妈叫我的样子。
我微笑了一下,说:“没事!”然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向院门瞥去。
阿荒哼着歌儿,蹲在院子里刷牙,院子里摆着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