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主任先是笑而不答,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说了这样一个小故事:这年头出国都有公务,其实那只是由头,说白了,出国是一种待遇,是谭厅长对他心目中人才的一种待遇,一种政策倾斜。有的人出国确是老大难,有的人却是领导赏识就不难。“扫黄”办公室在谭厅长眼中并非正牌处,而只是像当年蒋委员长心目中的杂牌军,不是嫡系中央军,而是李宗仁的部队。因而是人才也不是人才了。于是老是倾斜不上,又不好自己去要。那年法规处处长老程从省知识产权办争取了一个出国名额,满心想,这名额非自己莫属,心中暗自窃喜了好几天,可到头来,谭厅长指定给他手下的年轻的副科长,因为这副科长是谭厅长心中属意的人才,这名人才已经有两次出国的机会去展露才华,其中有一次还是全程陪同谭厅长出国。谭厅长自然是伯乐识良马,明主识英才了。那次是到英国与大英博物馆洽谈当年被帝国主义分子文化强盗窃取到海外的敦煌遗书在中国大陆的出版问题。老荣是公认的对外版权贸易专家,外语又好,还曾在英国深造过一年,算是英国通。然而,谭厅长却嫌他老滋老味地和自己处得过于随便,像是哥们儿,不太像上下级,使唤起来自有点不太方便。于是点兵点将地点到要这位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小伙子去。
传说这位小伙子去了一趟英国,身兼数职,既是翻译,又是仆人,服务自然很周到的,而且还令人惊奇地节省了大笔房费。原因是谭厅长与一起去的美术古籍出版社总编辑加上小伙子三人同睡一室,可以少开一个房间,小伙子自是照顾老同志,睡在地毯上。省下的外汇为谭厅长购置了一批印制精良的英国大画册。回来之后,小伙子拿了开支项目来请荣主任签报,荣主任却严肃地指出,这画册是不能作为住宿费鱼目混珠的。而你这睡地铺的作法,实在是有辱国格,对这种安排应向英国接待方提抗议。小伙子则吞吞吐吐地极不情愿地说,这是谭厅长提议的,实在不是自己愿意装孙子,让外国人瞧不起。听后,老荣也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当然,谭厅长画册的开支,老荣也未给签报。最后,还是美术古籍出版社那位老总编帮忙,在他香港的户头给报销了。而老总编怎么会有香港户头呢?那外汇实则是出版社与香港某出版社合作出版《中国奇石》大型画册,在海外销售后的收入,这笔钱就被老总编神不知鬼不觉地存在了香港。截留的外汇,自然除了补贴老总编个人出国的费用外,类似谭厅长这等人物出国费用的补贴也在其中开了。这老总编自然也是谭厅长心目中的人才,所以在厅长的安排下,享受国家特殊津贴有之;编审职称高评委通不过,谭厅长自又开小灶以编审聘之,称这是我厅长的自主权,对人才可谓关怀备至。谭厅长对这类私自截留外汇的勾当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总编78岁退休时,出版社库存图书码洋达2000多万,外欠款800多万,他却还胆大妄为地挪用了国家核拨《中国大辞典》编辑费150万元,去海南炒房地产,结果血本无归。新任总编辑气愤地要求审计这个老家伙,而谭厅长坚决不让,声色俱厉地申斥,审什么?审什么?哪个出版社社长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两年后,这位性情耿直的后任总编,竟然在全省出版工作会议上,手中挥舞着党代会报告冲上讲台,大讲对第一把手如何监督的问题,并提议应当追究前任总编辑刑事责任云云。发言完毕,台下掌声雷动。谭厅长,脸色铁青,只能干瞪着眼,一言不发。
老荣继续他的话题。
那位可怜的程处长越想事情越窝囊,到底不是“人才”而是凡夫俗子,竟然不识好歹地跑去问谭厅长。谭厅长头也不抬聚精会神地批文件,像是听了程处长的申诉,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眼睛也不瞧一下程处长,只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句话:“老程,你怎么这么不成熟呢。”说完这一句话,竟再也不理睬程处长了。老程愤愤而出,心想:我都快60岁的人了,怎么还不成熟?小伙子不到30岁却懂投其所好,实在太成熟了。不久,不成熟的程处长退休,
成熟的小伙子破格由副科长提升为副处长,成了全系统最年轻的处级干部。
老荣的故事讲完了,老皮皱皱的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他拍着郑东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年轻人,牢骚太盛防肠断,还是顺其自然吧!实话告诉你,我这外办主任是鼻孔里插大葱装象的。谁出国,谁不出国,全是老板说了算,我是聋子的耳朵。我曾经排了一张表,把未出国的处长名单详细开给了老板,其中就有你和老文,结果你们的名字全被老板勾掉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带着惯常的微笑走了。
这回轮到郑东惊愕、苦笑了。这是权力的威势,大人物的权势往往就体现在对小人物命运的随心所欲地摆布上。尽管那行径本身也许并不高尚,而权势在它所统辖的范围内是肆无忌惮而又至高无上的。这是一张无形的网,在这罗网的笼罩下,有人摧眉折腰,舔疮吮痔,即可以身披金紫银绶,出入高车驷马,诚如庄子《列御寇》中所讲的故事:“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越多。”实在深刻而形象。
有人露才扬已,傲岸不羁,虽坦荡率直,疾恶如仇,却“忠而见疑,信而被谤”,铸成人格悲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一定像嵇叔夜那样弦断刑场,血染屠刀。显然像谭厅长这种官吏的权势还达不到司马氏集团的皇家水准,但他可以从实际出发,冷落、打击、排挤你。虽不一定明目张胆,却让你时时感到了这类冷眼和压力的存在,这种玻璃小鞋、无形的达摩克利斯剑的存在,一般人还不好说什么,不敢说什么。这就是权势者身份、地位优越给人们造成的心理障碍,这种充满着臣妾心态的障碍使人敢怒不敢言,又助长了权势者对权势的滥用,而造成某种法力无边的假象。如此循环而成习惯,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安之若素了。
权势者于是又自以为是聪明睿智、无与伦比,更加为所欲为、胆大无边。等到失去权势时,才慢慢恢复自我。不过这时却也找不到自我了。其实类似谭冠这样的人只不过是才智平庸,唯善于弄权玩术的政坛匆匆过客而已,谢幕之时,满脸脂粉皆去,满台灯光已熄,一场观众已散,于是感叹世态炎凉、人心的势利。其实众人的冷漠乃是摆脱了臣妾心态后的人性复苏,是对其政坛表现的真情流露和公正评价,如是而已。
12
郑东自认为,这次出国最终是被他石破天惊地骂出来的。
那是去年的十一月份,谭冠厅长忽发奇想要召集全体处以上干部去旅游胜地易州市召开“出版战略研讨会”。地点选在风景如画的大光寺旁的广陵避暑山庄。那是一幢古典园林中的宫廷式建筑,飞檐翘角的大屋顶金碧辉煌,精致的楼台亭阁曲水流觞。掩映在绿树花木丛中的古色古香建筑典雅而华丽,屋宇之内却是最现代化的装修。庭院内鹅卵石铺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附近曲径通幽,别有洞天,精致的小桥下潺潺的流水穿洞而去,缓缓地淌进墙外的易州湖。几幢中西合璧式的古建筑均有曲折的回廊相连,既避风雨,又遮阳光。这里远离市区,阻隔尘嚣,是理想的开会休息之处。
会议属神仙会性质,白天开会,讨论无实质性内容,晚上看电影,跳舞,倒也潇洒自在。名日研讨,实质是听谭厅长一人高谈阔论,提出他宏伟的“出版卜大战略”,也是谭厅长准备第三个任期从“八五”到“九五”的跨世纪战略方针。处长、副厅长们再围绕这“十大战略”各抒己见。
其实与会者心中都有数。谭厅长一直以身患多种疾病为由,并在全体干部会上信誓旦旦,指天划地,神情极庄重,面容极诚恳,赌咒发誓地说:“鄙人,×年×月×日生,则于×年×月×日正好60岁,到年龄就退休,一天也不拖,上午宣布退休,下午立即撤办公室。从鄙人开始,以前退休之老局长,以后退休之新局长,一律不设办公室。”
台下一片掌声,为谭厅长诚恳的表白、带头以身作则地实施退休制度而拍手叫好。而今,谭厅长的年龄超过他退休的年月已半年有余。一向称身体有病,不堪重任,多次给组织部、宣传部写报告自动请下的他,其实是以退为进式的试探,试探组织上对他的信任度,这只是历史上司马昭、王莽一类权术家矫情“禅让”似的表演。
当试探证明上级一如既往地施于信任时,以往因胃溃疡、痔疮而烟酒不沾,说话有气无力的谭厅长,现在逢会聚餐也能开怀畅饮,朗声大笑。为显示精力旺盛,常常加班,日夜工作,很令部下敬佩。因为数十年的官场生涯,使之深谙为官之道,凡组织上决定的事,你越是谦让,越是使组织感觉你人品之高尚,位置也就非你莫属。凡组织上并不属意你的位置,你越是钻营,却越是不可得。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此刻,他正在宣布他对出版战略的研讨结果,并用了整整一天,报告7个多小时,声音始终洪亮,语言始终精彩。一天下来,不仅不使人感到枯燥乏味,反而颇耐人寻味。如此活灵活现的姿态,与会人员心中自然明白,谭厅长是“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十大战略”无疑是迈向21世纪的施政纲领。当年博得一片掌声的誓言,只是一句表示境界崇高的戏言。
人生原来本是演戏,就看会演不会演,太本色在官场是吃不开的。如今他重新浓墨重彩,正以跨世纪领导人的崭新姿态向人们宣示他的政治权威。以权威营造的气势,就成为当今官场的权势。因此,不可小看他宣示的“人才战略”。当然,实践他心目中的跨世纪战略,除了自己的渴望之外,还得通过上下运作,才能努力实现。
上面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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