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消沉的样子已经显露了疲惫和不堪,这两天,他是不是又被那些梦魇困扰住了?而我却只一心忙着帮他摆花弄草,或者和他提及舞蹈和其他我所不确定的猜测的细节,我沉浸在自己期待的、以为离之不远的他恢复记忆的希望中,丝毫没有发觉他只是在疲惫地应付我,敷衍我的行动。
他隐瞒着我,隐瞒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或者,他在逃避么?但这些丝毫没有作用,梦魇似乎反而越来越频繁。
“你有!”我不加思维地反驳他的“没病”。
他沉默不语,完全转向一边。
“你病了!”我语气不明地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他提高了声音,并不尖锐,但是有隐隐的颤抖。
一种不需说明的默契,使我们都知道了实际的情况,却又在某一刻不愿说出来,是的,我们差点淡漠它了,但是并不代表它会如愿消失。
我走到一边,手扶着床脚的扶栏,心绪不定,又转身问:“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安定,就像苍白的纸,没有一丝表情。
这么说,那些梦魇的确仍在,挥之不去。
空气里凝固着我们的沉默,这种沉默却比任何声音都要复杂。
“他是谁?”我低语,做着没有答案的自问。
“他很清瘦,眼睛很有神。”从他的口中说出一句,像是回答,平静却使人意外。
“你看到他的样子了?”我回过头,提起了精神。
“对。”他不再避开我的目光,看着我肯定道。只是这种肯定并非出于自信,或者喜悦,而显得无奈和厌烦。
没有想过,意识以这样混乱的方式闯入他,原先模糊的两种印象一同渐渐地呈现出来。可是在我们沉浸在某种忆起的希望之后,又要面对这个困惑的梦境,这几乎使我开始怀疑,在他先前想起的那些片段,是一种真实,还是另一个梦?
“他是谁?”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鬼知道。”他稍微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一侧,又继续说:“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五官配起来很好看,嗬,还有点甩聪明的样子……他说话很少,但是一说,语气就不耐烦。”
“你呢?”我问。在江绗的梦中,他的反应似乎总是冲动的,这让我很难理解。
“我在和他吵架,一边说着,还哭了起来。”他说得平静。
我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小雨。”他叫我一声,转而用讲故事的语调问:“你猜我梦见了什么?”
我并不乐于接口这样的故事,“随便。”我丢下一句。
他自顾地转过头去,然后,他的一只手抬起来,在半空作出一个用力甩的动作:“我给了他一巴掌!”
“哈!”我失声笑了一下,这一笑,不,这一巴掌,即便是在梦中,也似乎很爽快,打落了心里莫名堵着的一股闷气。
他和我一样畅快,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般,他也笑出来,带着戏谑的味道。但这片刻的愉快只维持了很短,就像我们短暂的大笑。
我确定地想,他需要宣泄,在这场和幻想的对抗中,他越来越不支,哼,但是他不是很能逞强吗?他不肯告诉医生,护士,如果不是太过压抑,想必他是连我也不愿意告知的。而现在,他也只把这当一个故事来说,江绗,他太虚伪!
“你应该告诉医生。”我走到他跟前,对他说。
这个扰人的梦像一个长期的住客,没有经过任何同意便随意闯入他的意识里,而且已然不是第一次闯入,甚至有强大的趋势,如此下去,我无法预料到在下一次梦里,又会有什么情况出现,江绗会经受再怎样的烦扰。
他沉默着,不置一词。
“我去告诉医生!”我不耐烦地说。
他望向我,眼里显露着争执的疲惫,并且也有不满,他皱着眉头厌烦地说:“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像你这么安静吗,江先生?你欺骗别人,还欺骗自己,你可以安静到自己真要发疯了,也决不会说话的,是吗?”我一口气冲他喊,如果不曾经听说过那些梦,听过护士在讨论他半夜乱喊的话,不曾见过他种种疲惫的情形,我大概还不至于这样冲动。
“我真是疯了才对你说那些见鬼的事!好,你快去告诉医生吧!你还得问问他们,到底能拿我怎么办!”他也激动起来,指着门外说。
“用什么药,也比你用葫芦闷着好!你不是医生,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还想说下去,一阵敲门声在外面响起,我们的争吵顿时冷静了下来。
是叶莺。
她站在门口,手上端着药盘。她觉察地看了我一眼,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微笑看向江绗,“我可以进来吗?”
我们都没有说话,她径自走了进来,把药盘放在桌子上,又转身向我,“小雨,我听值班的护士说你今天来得很早,学校没课吗?”
我只勉强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我听见你们在讨论什么,好像还很热烈?”她仍带着微笑,目光带过江绗的脸,又回头转向我。
我想她大概是不只“好像”听见什么的。我没有马上回答,却看着在一旁不动声色的江绗,他真是沉得住气。
“和他有什么可讨论的?”我说。
“他正怕太安静,没有人可以吵他呢。”像是解围般,叶莺接过话:“不过像江绗这样安静的倒不多,一些病人有时会出现情绪的反应,比如可能会常常做梦,稀奇古怪的情景都会出现,这些都很正常,也都是普通的病例。”
“普通的病例?是吗?”听到后面的内容,我开口问,又看着江绗,他却仍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
“是啊。不管怎么说,多和医院沟通总是利于治疗的。”她答道,然后像往常一样开始一边帮他注射针剂。
“现在的针剂用量已经逐渐减少了,看来恢复得很快。”叶莺坐在一旁鼓励他说,而他则淡然地礼貌地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江绗,你的大脑现在还没有完全好,可能会出现一些类似的幻象,如果有的话,可以说一说,这样才可以减压。”她说。
他只是轻轻一笑,点头,“好的,目前还没有,我会注意的。”
我一脸无奈,叶莺和我一样,她的眼里闪过一些失望的表情,微微垂下头,然后,却又抬了起来,她像是有些生气,但这种生气又似乎和我的不同。如果说我是因为担心而生气,那么她的生气则更像因为不被信任。
可是,她并不需要如此,江绗的梦,她了解的很少,实在不值得生气。大概因为她也开始担心江绗了吧。
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她站起身,然后对我们说:“好了,我还有其他的病房要去,我先走了。”然后,又回头对江绗说:“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好。”他答得干脆,不带表情。
叶莺快步走出了病房,留下彼此沉默的我们,阳光已经洒满了半个病房的地面,散出柔和的光辉,我望着地上折射出的薄薄的光影,忽然觉得时间慢了下来,轻飘在空中,而我们彼此各自不同的思绪也像这层光影般,分不清方向。
我得走了。”我说,“学校下午有课。”我不想再待下去,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也没有注意到他究竟有没有回答,或者是什么反应了。
路过值班室,叶莺把我叫住了,请我进去。
在我的意料之内,她的确是想问江绗的情况,是他的梦魇。在敲门前,她已经听到我们的争吵声,也明白了八九分了。我知道自己没办法瞒她,只好点头默认。
“他怎么样,又梦见什么了吗?”她的眼里尽是关切。想到江绗自己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说:“能怎么样,你没见他的反应吗?放心好了,他能治好自己的。”
“不,不。”她拉着我的手:“小雨,他一点都没办法的,你告诉我,他梦见什么了?”
“叶莺……”我看着她,想要对她说还是算了。
“你告诉我!”她的眼里满是恳切,这让我刚才的生气又莫名冒了上来。
“好,我告诉你!他梦见了那个男人,他们纠缠在一起,他吻他,又扇他的耳光,他疯了,但是他会告诉你,他一切都正常得很!如果你想要治他,那很好,可是你只会自讨没趣!”我一股脑地脱口而出。
也许是没有反应过来,她有些迷惑了。“你说慢点,什么……他跟他,哪个是江绗,哪个是那个男人?他们打起来了吗?”
她的耐心和恳切使我不得不平抚自己的情绪,也耐着性子把江绗梦里发生的一切重新告诉她。
“你最好不要提起,至少也不要说是我说的,我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我也许犯了错误。”我叹了口气,弄不清说出这些情况,是出于无法抵挡叶莺的诚恳,还是下意识里还抱着一种可以治愈他的希望,但总之,我仍是有不安心的。
然而,她并没有回答我,在听到我的转述,告诉她那个男人的模样,还有他们两个争吵之后,她却站在那里一脸的发怔,似乎渐渐停住了表情,也没有回答我的话。
“叶莺,你怎么了?”我问。
“没有……我只是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总是重复,而且还能连续……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样子……他……认识他吗?”
“我不知道,他失忆了。”我无可奈何道,对一个失忆的人来说,又怎么判断他是否认识那个人。
“哦。”像是被我提醒过来,她轻轻点头。
“小雨。”她又说。
“什么?”
“如果……下次他还总是这样发梦,不要瞒我,好吗?”
我挤出一个笑,“瞒得了吗?你不是早已知道了?”
她也勉强地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有什么发展的话……我只想帮他弄清楚,想……试试能不能停止。”
我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不用再说。”
29
29、雨雪 。。。
招聘会的消息平静得让人有些失落,我的心情像是蒙上一层看不见的阴霾。
在医院里,我见到江绗的气色有些好转,便闭口不再和他提及梦境的事情,而他则专注于摆弄那把口琴,似乎心无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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