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山观察完后对陈茂鹏点点头,陈茂鹏说:“那你先回去吧。”甘南山退出去之后,屋里依旧保持着甘南山刚进来时的狐疑和猜忌的气氛,此事的出现好像是一盆冷水把窑洞里的火盆给浇灭了,温度降到了冰点。
冯劲松看了一眼陈茂鹏,然后对高飞和杨红叶说:“这是怎么啦?来,来,大家继续。今天是高飞和红叶的好日子。”
杨良书和杨妈妈勉强笑了笑,杨妈妈回头对杨红叶说:“快给大伙儿敬酒啊。”杨红叶和高飞忙站起来,先是给杨良书敬酒,接着轮流给陈茂鹏、冯劲松和其他的人敬了酒。就是这样,高飞的心里还是隐藏着不安。
晓光抓住高飞的手,“叔叔,我要吃肉。”
桌上的一盘羊肉在延安是极为难得的荤食。看着晓光一下把一大块羊肉一口吃下去,杨良书似乎明白了刚才那个人来此的目的,为了活跃气氛,他起身取下窑洞的墙上挂着的龙头二胡,对杨妈妈说:“来,老伴儿,我们合作一段。”
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老夫人把婚姻赖,好姻缘无情被拆开。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生只病得骨瘦如柴。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他鱼水和谐。
唱的是《红娘》中的一段,倒也应了今天晚上的景。杨妈妈清婉的唱腔冲淡了弥漫在窑洞里的不安,重新把大家带回到过年和新人婚礼的气氛里。只有陈茂鹏点燃了叶子烟埋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满腹的心事:高飞真是军统的特务!?
冯劲松悄悄用腿碰了碰他,意思是要他不要影响气氛,陈茂鹏这才抬起头假装兴趣盎然地听着,脑子却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在杨妈妈唱完之后,陈茂鹏又要杨良书和杨红叶来一段。
杨红叶也不扭捏,捋了一下额角的头发,站起身,晓光高兴地拍掌。杨妈妈把晓光搂进怀里,“听阿姨唱。”
趁这个空隙,冯劲松跟杨良书干杯,说:“今晚咱们就把这坛酒干了。”
放下二胡,杨良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陈茂鹏也和杨良书喝了一杯。喝完两杯酒,杨良书重抄二胡,和杨红叶来了一段《打渔杀家》。
“新郎也表演一个节目吧。”陈茂鹏脸上满是笑容,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杨红叶为了不让气氛就此沉闷,也就鼓动高飞,“高飞,来一段。朗诵可是他最拿手的!”
于是,高飞朗诵了高尔基的《海燕》。在高飞朗诵的时候,陈茂鹏的目光一直看着他,心里在研究着他。
这样说笑间一坛酒就喝光了,大家都有了些醉意,此时天色也不早了,新人也该入洞房了。洞房还是杨良书找后勤的同志要求调剂一个窑洞出来给高飞和杨红叶的。布置新房的事也是他和杨妈妈一手操持的,杨妈妈又把自己一直没舍得用的被子送给自己的女儿,做了杨红叶的嫁妆。
走出新房,杨良书还是把陈茂鹏拉到一边,两人落在众人后面。杨良书和陈茂鹏是老战友和好朋友,素来是有话直说的。他说:“老陈,先前来的那人是不是你们前段时间抓住的特务?”
陈茂鹏点头。
“那……”杨良书脑子嗡的一声,血直往头上涌,“怎么可能呢?高飞是红叶在北平发展的党员,而且……他的表现一直很好,也没有什么可疑的行为。”
陈茂鹏沉吟了一下,说:“刚才叫甘南山的那个人,是戴笠的‘汉训班’出来的。我在想,他会不会认错人呢?因为高飞的哥哥高振麒也参加了‘汉训班’。”
“高飞怎么会是特务呢?”
陈茂鹏的表情很微妙,“等我一会儿回去再问问甘南山就知道了。”
“那你对高飞打算怎么处理?”
陈茂鹏缩了缩脖子,把大衣的毛领紧紧捏紧,免得风灌进去,“我们现在的工作是发现可疑的人就要立即审查。”
杨良书一下急了,说:“可……可是,今晚是高飞和我女儿红叶的洞房花烛夜啊!”杨良书一脸的痛苦,接着有些烦躁地说,“行吧,如果高飞有问题,这洞房不进也好,至少红叶还是清白之身。”
陈茂鹏拍了拍杨良书的肩膀,加快脚步赶上前面的人,拽了拽高飞的衣角,轻声说:“小高,有个事情你现在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高飞一愣,杨红叶和杨妈妈也都看着高飞,再看陈茂鹏。陈茂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最近延安的形势很复杂,需要高飞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暗夜里刮起了大风,寒刀似的,穿透皮肤刺骨的冷。众人不由得都把衣领紧了紧。杨妈妈的眼睛透过飞起的黄沙看了看杨良书,杨良书轻叹一口气,说:“工作要紧,小高你去吧。”
为了延安的安全,又不能不去配合边保部的工作。杨红叶有一种不祥之感,还是轻轻地推了高飞一把,“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
高飞忐忑、歉疚地望了一眼杨红叶,转身尾随陈茂鹏走出小院,警卫员手提马灯在前,一行人在黑夜寒风里往边保部走去。
3
边保部办公室的火炉子烧得很旺,高飞和陈茂鹏身上的寒意很快就被驱赶走了。警卫员把甘南山的交代材料送来,陈茂鹏看完之后,微笑对高飞说:“甘南山说,他在‘汉训班’见过你。”
高飞稍微缓了一口气,“我哥哥,不,是高振麒带我去那里的。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和杨红叶同志在一起,听她讲了许多的革命道理,也看了很多进步的书,大是大非我还是明白的。后来我去西安玩儿,高振麒要我加入国民党,我没有同意。”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有三十七天。”没有丝毫犹豫,高飞马上回答道,“我去了西安本想参加‘汉训班’,后来退出了,因为发现他们开始暗害抗日人士。这个情况在我入党的时候,对杨红叶同志说过。”
“嗯?”陈茂鹏对这个准确的天数顿生疑虑,“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高飞的脑子更加清楚了,“因为去了那里之后我就想走,我哥哥高振麒不给我钱。我就写信给父母,要他们给我寄钱。那段时间我是数着日子过的。”
陈茂鹏释然地点点头,“你跟着高振麒在‘汉训班’的时候见过甘南山吗?”
高飞摇头,果断否认,“没见过,我也不认识他。”
陈茂鹏自言自语的又像是对高飞说:“是啊,你和高振麒长得挺像的,可能甘南山认错人了吧。但我们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还是需要他再来近距离甄别你一下。”
高飞坦然同意,嘴里却微微有些发涩,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情况,但不管怎样,他只能沉着面对。警卫员传唤了甘南山,甘南山进来,在油灯光亮的映照下,他上下左右地仔仔细细打量了高飞很久,仍然坚持认定高飞就是“汉训班”第二期的学员。
不辩解,高飞冷冷直视着甘南山。
等甘南山出去后,高飞对陈茂鹏说:“我愿意接受组织的调查。但我要申明的是,高振麒是国民党军统的人,和我没有丝毫关系,我们兄弟俩走的是不同的路。”
“嗯。”陈茂鹏坐下,审视高飞,“晓光就是你回北平的时候在西安收养的吗?”
说到收养晓光,高飞的心抽搐了一下。关于晓光的身世,在高飞来延安的时候就写了一个详细的书面报告给组织,也逐一得到证实。那报告中所写的内容他还清楚地记得:
高振麒在“汉训班”结束后被安排在陕西情报站。我收到父母寄来的路费准备脱身,当得知高振麒他们要去抓捕西安的一个地下党员时,我当即改变主意,佯装好奇,缠着高振麒一起去执行抓捕任务。
静夜时分,当确认了具体的位置之后,抓捕行动开始。一行人集中在一幢位于市区南边的一栋普通的两层楼前面。底层临街的铺面已经关门,军统特务踹开门板冲了进去,一层的铺面没看到人,正准备沿着楼梯上二楼时,突然楼上传来几声枪响,一名男子从楼上走下来,同时向着楼下开枪,楼下马上还击。几个回合之后,那名男子身中数弹倒在了楼梯口。高振麒的手下迅速上楼,那名男子的妻子此时正在楼上将最后一页文件放进房间中间的一个瓦盆里,随着火苗的熄灭,盆子里面已满是黑糊糊的灰烬。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那名男子的妻子站了起来,掏出手枪冲到房间门口,对着楼梯便开枪,前面的两个特务应声倒下,一个特务站在二楼近楼梯的一个拐角处,开了两枪,将其打死。没抓到活口,特务非常的沮丧,在铺子里翻箱倒柜地搜查。高振麒命令我上楼去搜,我这才蹑手蹑脚地上了楼,除了那个瓦盆还在徐徐地冒着青烟,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我正要转身准备下楼,猛然间觉得房间的那张衣柜轻轻地动了一下,走近一看,透过衣柜开启的小小缝隙,看到里面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惊恐地张望着我,我想这可能是这对夫妇的孩子。我凝视着那孩子,虽然仅仅只有几秒钟,但感觉却是非常的漫长。最后,我决定把这孩子带走,不能留给高振麒他们。我压低声音对着孩子说,“别怕,等叔叔回来救你。”下楼后,我就告诉高振麒,楼上没有搜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高振麒于是收队回站。在走到一条街的拐角时,我转身离开向另一个街巷跑去,不顾一切地迅速赶回到那个孩子所在的房间,拦腰抱起那孩子疾奔下楼。
抱着那孩子出了院子,我一路狂奔着跑进一个逼仄的胡同。等到气息稍微平复下来,才有时间考虑:高振麒知道我的行为后会怎么处理我?这孩子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就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走:马上带着这孩子回北平,把他保护起来,再向共产党方面打听和汇报。
共产党方面?那时我还没有加入共产党,也不能确定杨红叶就是共产党员。管他什么党,他毕竟是孩子,是一个幼小的生命,不能残害他。打定主意,我要那孩子在原地待着,自己出去打望一下,回来抱上孩子叫了人力车直奔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买了票,又抱着孩子找到车站旁一个小店住下。当晚,我和那孩子和衣而睡,其实紧张得一夜不曾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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