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亲手将酒奉上,看着这个欲将我致死的女人死去。在来的路上,我不断想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才能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作为一个母亲,她的亲生儿子却对他的生死毫不在意,她也从没有丝毫关心过自己的儿子,似乎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们唯一的牵连都只是一道先皇的遗命:太后有生之年绝不立后。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还有太后的存在。见到我的到来,她是否会惊讶,然后后悔,求饶,疯狂,或是歇斯底里……
我的所有猜想都被佛堂中白衣静坐的女子打破了,偌大一个落暮宫只塑了一尊佛祖的铜像,高十余丈,站在他面前,人是那么的渺小,他是神,我们是撼树的蚍蜉,茫茫苍生。她跪坐在佛前,背对我,雪白长发披散在地,和着白衣,分不清哪里是衣,哪里是她的发,但那银亮的雪发拖了很长,像是疯狂生长的水草。她的背影却是孱弱的,盈盈如柳,一点也不像是五十多岁的女人,而是一个十**的少女。
她没有回头,却说,你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平缓的语调,低沉的声音,却没有留下时间的刮痕,像是久别的姐姐在耳边的呢喃。
我说,是的,我来了,你等了很久么?
我等了你快一年了。她终于转过头,嫣然笑了。
这一笑让我刹那惊呆了,就那么轻轻地转头,缓缓牵动嘴角,笑容绽开了,如天山的雪莲,冰清脱俗,美丽不可方物。我见过不同的女子,她们都有美丽的容颜和洁净的气息,但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让我惊愕的不是她的笑颜,而是一张容貌,一张少女的容貌!却有雪白的银发。
见我惊愕的表情,她又是一笑,没有之前的神秘,透着深深的无奈。起身,朝我慢慢走来,雪白的发在身后拖了一地,如万千的情丝逶迤落地,洒不尽一地愁肠泪。
她上下打量了我许久,才道:“苏红桑,你确实长得很美。”
冷冷看着她淡淡的笑,没由来地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沉声道:“太后过奖,您不也长得很美,没想到足不出门的太后原来是个不老的妖。”
听了我的话,她没有怒,反而笑道:“是妖么?已经很久没听人这么说了。”看着我的眼睛她又道:“不过,红桑,我们可都是妖啊,呵呵。”她用衣袖掩着嘴笑,娇羞得就像做了坏事的少女在调皮偷笑。
是啊,原来我们都是妖,那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变成妖的?我开始对面前的女子多了丝奇怪的感觉,那是遇到同类的亲切感。转念一想到是她要杀我和无尘,心又变得冰冷黑暗,沉声道:“我今天是来送你上路的。”
她止住了笑,望向我:“我知道,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只是,我希望在走之前再念一次经可好?”
我本不欲如此宽容,但一看她年轻的容颜,那张少女的脸上似乎留下了不尽的沧桑,忽的想到她淡淡的笑为什么那么熟悉,因为我也经常那么笑,笑尽了无奈辛酸,那是心都空了的笑颜,不禁道,好,我等你念完。
她转身回到佛榻上,如雪长发在地上拖出一个柔美的弧度,像是蝴蝶的半边翅膀,破碎的美丽,美丽却没有生命。
过了许久仍没有动静,我走到她对面,那里放着另一个佛榻,似乎专门为我放置的,我坐下,命人将酒放在中间。她的手停止了转动念珠,轻抬眼眸,看见了地上的酒,道:“你心里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做了那么多的孽,我都不闻不问,偏偏要找你的女儿下手,而且是不问世事的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她又似娇羞地笑道:“说实话吧,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呵呵,真是好笑啊。”
见我没有反应,她又道:“哀家给你讲个故事如何?”这是自见她以来她第一次自称哀家,也不管我听不听就迳自说了起来:“呵呵,这还是我第一次自称哀家呢,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称呼。”
莲心(一)
她边数着手里的念珠边说道:“话说在一个偏僻的村庄有一户姓白的人家,由于一场瘟疫,爹娘都过世了,只留下姐姐和弟弟。爹娘都是大户人家出生,从小知书达理,他们是私奔到这里来的,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所以白家人都受村民的尊敬,姐姐和弟弟从小就识得许多字,弟弟说,将来要考状元,让爹妈姐姐都过上好日子。
爹娘走的那年,姐姐十四岁,弟弟十二岁,姐姐靠织布和给人家洗衣服维持家里的生活。弟弟更加努力读书,每夜至深更,姐姐会用小小的瓷碗装满了糖水送到书桌上,温柔道不要太累了,好好歇息。弟弟抬起小小的头,甜甜道,我要用功读书,早一日考上功名就早一日让姐姐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吃这些苦了。姐姐摸了摸弟弟的头道,我也不稀罕你什么功名,我们姐弟俩只要好好在一起就行了。弟弟看着姐姐柔静的面容笑了,露出一颗大大的虎牙,好,姐姐,我们俩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想了想又道,我们拉钩算数,说着就伸出了小拇指。姐姐无奈摇摇头,弟弟还没有长大呢,但也顺着弟弟的意伸出了小拇指。漆黑的夜里,只见一盏昏黄的窗户,窗户上,两个年轻的影子伸出手指相互勾着,还在说着什么。高一点的那个是姐姐,矮的是弟弟。”
“那一年,姐姐十七岁,弟弟十五岁。姐姐已出落得如雨后青莲,惹得村里的小伙老是往家里跑,弟弟不高兴了,总是摆了张臭脸以各种理由赶他们走,姐姐在一旁笑着摇头,弟弟把脸一甩道,我就不喜欢他们看姐姐,你是我一个人的姐姐,他们都不准看,姐姐听了笑得更欢了。弟弟渐渐脱去了小时候的稚气可爱,一张俊脸开始初露头角,由于较村里其他的小伙,他很少出门,皮肤也较之白嫩些,一出门,惹得村里的姑娘一见就脸红,但他不愿让她们看见自己,他觉得只有姐姐才能看他,他是姐姐一个人的。弟弟已经长得和姐姐一样高了,甚至比姐姐还要高一点,村里大人们见了姐弟俩都满意地点头,说将来一定有出息。十七的姐姐,出落如花,经常有村里村外的媒人来说亲,弟弟不喜欢,姐姐也笑道等弟弟长大有作为了才嫁人,媒人是打发走了,弟弟听了这话还是不高兴。也有村里的大人明里暗里想把自己的女儿定给弟弟,弟弟摆出一副读书人的嘴脸,说什么男儿有志在四方,古人有云等等一套说辞,把淳朴的村民们说得云里雾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姐姐在一边捂着袖子呵呵偷笑。”
“又是一年,姐姐十八岁,正是如花般美好的年纪,弟弟十六岁,正是壮志飞扬的青春。弟弟赴京赶考去了,那一天,所有村民甚至几个邻村的人也来送了行,放了很多很多的鞭炮,将本来不大的泥路染红了好长好长一段距离,大家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大富大贵。姐姐送了弟弟好远好远,这是她头一次离村子这么远,弟弟已经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男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抽高的季节,俊秀的五官透着年轻男孩的朝气,姐姐抬头整了整弟弟的头发道,一路上要小心,不要走得太快把自己累着了,夜里凉,记得加衣服,晚上不要看书太晚了,银子够花,不要太省了……弟弟俯下头,双手放在姐姐细瘦的肩膀上,微微笑着,露出了小小的虎牙,姐姐不要太当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就在家里等着我接你去京都享福。说着歪了鼻子像小时候一样半是威胁半是撒娇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不准别人进咱家,除了隔壁的张大娘,顾大婶,顾婆婆,丽姐姐……不准和别的小伙说话,没事不要出门,要买东西就托邻居买回来,要出门也要叫个人一起去……他说了这么多,最后还重重道,最重要的是别莫名其妙地就把自己给嫁了,到时候我都不理你了。姐姐笑道,你说的倒是比我还多,就不怕我嫌你太罗嗦,不要你这个弟弟了。弟弟佯怒道,你敢!姐姐笑得更加开心了,随即又沉下脸正色道,路上一定要小心。弟弟说,你也是,我一定会中的。姐弟俩在明艳橙黄的晨光中相拥告别,阳光照在他们相似的年轻脸上,像是两朵相依而开的莲花。”
莲心(二)
说到这,她停了手中的动作,白净美丽的脸上绽开温暖的笑意,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个离别的早晨,她还是年轻的少女,有个俊秀的男孩唤着她,姐姐。好久她才回过神来,眼中淡淡的什么也没有,手中的念珠重新转动,白玉的珠子在纤细苍白的指中流转纯洁白净的光芒,如同那逝去不返的流年。
“弟弟果然高中,消息是在四个月后的早上传来的,那时姐姐正在梳头,听见外面敲锣打鼓,随即就有人敲响了家里的大门,姐姐连忙放下梳子,顶着梳了一半的发髻开了门。老村长几乎是撞进门的,见了姐姐就激动说道,中了,中了。姐姐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惊了一惊,中了!中了第几名?老村长还激动说着中了,中了,还是旁边的张大哥回答到,是状元,轩弟中的是状元!姐姐听了又是惊了一惊,随即绽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半梳的头发散落在肩上,迎着秋日暖风轻轻飞扬,映得她的脸更加美丽绝俗,将屋内一干年轻男子看得惊呆了。”
“张大哥又请出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介绍道,这是轩弟的信使,今天一大早就将消息送来了。信使微微施了礼就将一封信交到了姐姐手里,白小姐,这是状元公子托我带来的信。姐姐连忙打开信,看见弟弟熟悉的字迹,未见内容便已泪下。老村长问信上说了什么,姐姐说弟弟要在京都任职,叫姐姐择日随同信使一同上京。村长捻了灰色的胡子点头道,也好,小轩真是有孝心啊,你做姐姐的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好好享享福了。姐姐说,村长对我们姐弟的大恩大德没齿不忘,将来一定报答。村长布满皱纹的脸上更是笑开了花,好,好,不愧是白家的好孩子。倒是在座的年轻小伙听了,个个失落地摇头。”
“姐姐走的前一天拜祭了父母,第二天上了村子雇的马车就扬尘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