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一阵细碎的响动,寺中一名年长的女尼推门而入:“苏娘子,有客到。”
苏引搁笔,对女尼道:“有劳阿尼师。”
她起身,随女尼同时。寺前停着一辆犊车,另有两名男子牵马背对着她说话。苏引微微迟疑,上前一步问:“请问二位……”
两名男子同时转过头,却是苏仁与苏仪两兄弟。几年不见,兄弟俩已脱去在京中时的斯文气,显得魁梧健壮。
他二人见到苏引,双双抢上前拜见:“姑母。”
“你们……”苏引声音微微颤抖,又惊又喜的扶起兄弟俩。
“自父亲罢相,我兄弟二人出征,家中全赖姑母与充容照拂、周全才能度日。姑母大恩,侄儿没齿难忘。”苏仁道。
苏引微笑以对:“当年我母女投奔,不也受你父亲照料么?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
苏仁与苏仪对视一眼,都笑着称是。
姑侄三人又叙了一番别后见闻,苏仁才道:“我兄弟如今得以在京中为官,这次前来是特意来接姑母。请姑母随侄儿回转,在侄儿家中贻养天年。”
“好。”苏引当即答应。
她回房中收拾了行李。姑侄三人作别了寺中众尼,才向苏氏在京中的新宅行去。苏家热情的迎接了苏引,全家人欢聚一堂,热热闹闹的一起用了饭。
饭后,苏家女眷各自回房,苏仁才向苏引问起绮素的近况。
提起女儿,苏引不免叹气:“还能怎样?她原是废太子妻室,陛下弟妇,之前受封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因为废后之事,现在朝臣们对沈贵妃更为不满,倒是让她躲过了这一阵。”
苏引并不认为女儿为皇帝所纳是什么光彩之事,说起来总有些不满。可她也知道,这根本不是她们母女所能左右的。
“民间女子丧夫,也多有再嫁,”苏仁不以为然,“何况皇帝要临幸,充容一个弱女子,还能怎样?这些文臣也真是没道理。”
之前丘立行顶着压力建造海船时,协助他的正是苏仁。这期间文官们不是弹劾,就是找茬,让苏仁大为头疼,因此对朝中文臣颇有微词。
苏仪却笑道:“大哥,你我也当过文官,这一骂可把咱们自己也骂进去啦。”
苏仁斜了弟弟一眼,作势要打:“混帐,倒挑起我的毛病了。”
苏仪笑嘻嘻的,并不惧怕。
苏仁又问:“那么……陛下真要立贵妃为后?”
“陛下似有此意,”苏引道,“不过听说大臣中反对者甚众,都说贵妃‘无子,且家不素显’。又说陛下若要立后,当‘择令天下妙女,何必沈氏’。之后就没听陛下提过了。”
“听闻沈氏刻薄,若她为后,只怕充容的日子难过。”苏仁叹道。
“是啊,便是现在……”苏引意识到自己话中不妥,及时住口。
苏仁却并不在意,对苏引道:“姑母莫急。我兄弟虽人微言轻,但充容所需,我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引点头,大为欣慰。两个侄子得到郑国公丘立行赏识,必然前程远大。他们肯为绮素后援,是再好不过的事。
宫中的绮素尚不知两位兄长已经回京,她正在淑香殿中迎接皇帝的驾临。
“今天朕又得了一幅好字,”皇帝笑着在案前坐下,“你也来瞧瞧。”
绮素笑着坐到他身边。皇帝笑着展开字卷,与她同赏。琴女跪坐守在室外,偶尔偷看一眼,见两人对着那幅字指指点点,一幅很有兴致的样子。琴女忍不住微笑,一连数日,皇帝都来此处,而没有搭理沈贵妃。她对此大为振奋,看来充容不必再受贵妃的气了。
“至尊已多日未去贵妃那里了吧?”琴女忽然听见绮素这样问,连忙竖起耳朵。
“这阵子她老为立后的事和朕闹别扭,朕瞧见心烦。”皇帝淡淡的回答。
“贵妃伴驾多年,与至尊情义深重,至尊还是多去看看为是。”
皇帝转头看了绮素一眼:“她每次见朕都说你的不是,你倒还替她说话。”
“妾承认妾并不喜欢贵妃,”绮素微微垂头,“不过内庭和睦,至尊才能安心理政。所以至尊还是去看看贵妃吧,别再给妾招祸了。”
“朕不去。”皇帝向后一仰,躺在了席上:“朝堂上的事就够朕烦的了,还要看她的脸色。立后的事朕也提了,可重臣反对,朕不便一意孤行。朕跟她说过,事缓则圆,偏她听不懂,每次见着朕就甩脸色。她要有你三分懂事,朕也不致厌烦她。”
“朝中重臣……是指宋相?”绮素试探着问。
“不是他。远迩一向不管后宫之事,是程谨。”
“原来是程相公,”绮素掩口而笑,“早听说程相硬气,原来连至尊也怵他。”
“怵他?”皇帝翻身坐起,“朕是尊重宰辅,可不是怵他。”
“是是是,至尊才不怵他呢。”绮素忍笑道。
“说起来,”皇帝含笑在她耳边道,“除了你,朕还真没怵过谁。”
“没正经。”绮素啐他,却被皇帝揽入怀中:“朕说的可以真话。每次见你眉头一皱,朕就心里发虚,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佳人?”
绮素软在皇帝怀中,轻声嗔道:“至尊这么大的人,却总跟妾闹小孩子脾气。”
“说到孩子……什么时候咱们也要一个?”皇帝轻语着,在她颈上留下一串长吻。
作者有话要说:
、守岁
由于东夷之患的彻底解决,光耀七年的年末,皇帝过得格外舒心。
除夕之夜,宫中照例有驱傩的仪式。宫人内官中择其长者扮作傩翁、傩母,余者皆戴上狰狞面具,以作鬼神。又有乐吏领千名扮作护僮侲子的衣冠子弟入宫,歌舞殿前。内宫各处,明设灯烛,盛饰于庭。皇帝则偕宫妃、子女一并出外观看。
中宫无主,后宫事暂由德妃署理。然德妃体弱,不免有心无力,皇帝便命绮素协理诸事。除夕宫内人多眼杂,绮素却能有条不紊的处理各项事宜,让皇帝深为满意,言辞之间多有褒奖。沈贵妃在侧,闻言不免冷哼一声。绮素分明听见沈贵妃的声音,却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银香球,但笑不语。
除却德妃育有二子,宫内还有赵修仪所出一女。皇帝近来忙于国政,已久不见子女,正好趁此把几个孩子叫来团聚。德妃二子,长名崇讯,今年十一岁;次名崇设,年方九岁,皆未到行冠礼的年纪,仍梳着童子之发。两人都继承了德妃的秀美。兄弟俩一般妆束,立于殿前,眉间尤带稚嫩之气,极易惹人喜爱,便是沈贵妃也对两人露出笑容。唯崇设出生时,德妃已然有疾,故先天不足,略显瘦弱。
皇帝难得见儿子,不免问起二人起居学业。崇设怯懦,多由崇讯作答。崇讯初时尚能回答皇帝的提问,后来皇帝越问越深,他便张目结舌,作声不得。
绮素见德妃有些尴尬,便笑着解围:“难得今夜大家聚在一起守岁,至尊偏还要考校学问,未免过份。”
“很过份么?”皇帝笑问。
“当然过份,”绮素笑道,“别说两个孩子,就是妾也最怕至尊喜欢考问的习惯。至尊有心,不妨去考朝中那几个大才,欺负我们几个妇孺算什么英雄?”
众人都笑,德妃也很承她的情,冲她点了点头,只有沈贵妃哼了一下。
皇帝也哈哈大笑:“好好好,朕不考了。”皇帝向两个孩子招手,说:“今晚朕就不问了。不过学业一事不可松懈。朕今日所问,皆是朕在你们这年纪时就知晓的道理,你们还须发奋才行。”
二子称是,然后由乳母带去坐在一旁。
这时赵修仪的三岁女儿也被乳母抱上殿来。小公主为皇帝长女,小名阿芜,其可爱之态尤胜于两位兄长。
皇帝一见女儿,喜笑颜开,伸手道:“阿芜过来,让阿爹抱抱。”
乳母将小公主递给皇帝,不想小公主一到皇帝怀中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皇帝登时手忙脚乱,众人也都凑上去哄,偏小公主谁的面子都不给,只是哭个不停。
绮素并没有上前,依然拨弄着手里的银香球,后来见小公主哭得实在厉害了,才道:“至尊还是把小公主交给乳母吧。”
皇帝无可奈何,只得将女儿递还到乳母怀中。说来也奇,乳母一抱,小公主立刻就止住了哭声。
皇帝尴尬的咳了一声,自嘲道:“原来阿芜是不喜欢朕。”
绮素微笑道:“谁让至尊总是那么忙,阿芜对阿爹没什么印象才会如此。”
皇帝叹息:“原来在阿芜心里,朕就是个生人。看来朕这个父亲真是失职。”
德妃接口:“至尊看顾着天下子民,儿女事难以兼顾也是有的。”
众人连忙附和德妃。
皇帝大悦,与诸人共饮。他不断劝酒,连德妃也饮了半盏。到绮素时,她笑道:“妾不胜酒力,还是以浆代酒吧。”
皇帝许可,绮素举盏,才饮得一口,她忽的干呕起来。
琴女见状,连忙命宫人捧盂过来,又上前替她拍背。绮素呕得满脸通红,好一会才道:“妾失礼了。”
沈贵妃见状厌恶的掩鼻。皇帝却温和的问:“没事吧?”
“充容最近过于操劳,才有了虚火喉痹之症。”琴女代为回答,“不碍大事。”
“休要多言。”绮素斥了她一声,然后才转向皇帝:“为免失礼,请陛下容妾暂退。”
皇帝颔首,绮素遂领着琴女退去了。
“真的是虚火喉痹?”德妃自言自语,听起来似乎不甚相信。
沈贵妃听见德妃的低语,转目看她一眼,抿紧了嘴唇。
宫中守岁,欢宴向来持续到深夜。不过即使辞旧迎新之际,有部份官员仍得在禁中承值,以避免有突发事件时无人处理的情况。这部份官员便享受不到除夕夜家人团圆之乐了。中书侍郎程谨便是其中的一员。
国朝初立之时,宰相并不在值宿之列。宰辅中每日有一人承值的规定始于先帝之时,今上不过是延续了先帝留下的传统。虽然程谨忠于职守,此时听着远处殿阁中的隐隐欢声,也不免有几分惆怅,想念家里妻儿环绕的温馨。
“请问——”一个突兀的声音向起。
程谨循声望去,却见门边探出一个脑袋。来人处在暗处,看不清面貌,但依稀可见此人头上戴了幞头,一双眼睛直转,即使身在黑暗也放出熠熠的光彩。这身打扮加上之前听到的声音颇为尖细,程谨想当然的认为是内官,平淡的问:“何事?”
“请问程相公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