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角濡湿,有泪流下,不,不是泪,她高兴疯了,怎会有伤心泪水,她猛然抬首,手触摸到那团粘稠,她杏眼圆睁,急着跳下,落到地上,摸出丝巾温柔擦拭他脖颈上的红血。
洛君城反握住她的手,淡淡道:“不用擦了,过会儿就干了。”
他说的一脸轻松,毫不在意,又语带关怀,她动容,内心的酸苦和惊惶,化作一腔泪水全涌了出来。
洛君城轻轻拥她入怀,她顺从地伏在他胸口,放声大哭,想将过去的不堪和羞辱统统赶走。
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她抬首,有太多的话要对洛君城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洛君城见她把玩着腰间玉佩,他已了然,多年养成的习惯,她还未改,只有心情紧张的时候,左思思才会不停地玩任何她能拿在手里的东西。一线天光隔在两人中间,这么近,近的伸手可及,但没人敢轻举妄动。
她娇羞模样引他开怀大笑,洛君城终究先开了口:“思思,还记得这间小木屋么?”
左思思侧首,眼角余光掠到了屋顶,无限感慨:“当然记得。我十五岁生辰那日,冰天雪地,爹爹赶不回来替我庆生。我便大发雷霆,摔坏了一屋子东西,吓得婢女们花容失色,像遇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多么期盼爹能陪我过生辰,可他从来都没有陪过我。那晚的月亮好圆,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我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屋顶上,对月饮酒,煮着一锅红烧狮子头,袅袅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就在那晚,你披着黑斗篷,黑斗篷下是一袭白衣,跟雪一样白,从杏子林间缓缓走出,你含笑的眸子是我眼中的星子。”她的眼睛渐渐模糊,呢喃道,“刹那间,你便坐到了我身旁,说我的酒喝起来像白开水,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其实我那时的心情,何尝不是这样。你灌我喝下一整坛竹叶青,迷糊中我问你这坛酒是哪里来的,你说是从我爹爹床下偷来的。我喝得醉醺醺,毫无知觉,你却清醒万分,吃下一锅红烧狮子头。第二天,爹回来,闻到一屋子酒气,回到房间找他的藏酒,一坛都不剩,他傻了眼,笑呵呵地让我学针线,那段时间,我经常戳破手指,十根手指面目全非,十指连心,却没有痛处,只有丝丝暖意。”
洛君城沉声道:“那时是最美的时光。”
左思思笑指道:“这话说得多沧桑。”
洛君城笑了笑,道:“失去你的消息时,我便觉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左思思柔声道:“多年不见,你学起甜言蜜语了。”
洛君城笑得失落,淡淡道:“思思,我说得是肺腑之言,过去一千多个日子里,我想了很多,想起我对你的冷淡,想起我和你一起走过的那条长街,想起我们在北方草原时策马奔腾,看那蓝蓝的天,洁白的云,我的心便渐渐平静,不再到处乱闯。”
第30章 试探
多年未见,两人脸上早已脱了稚气,却多了份世故。
看人眼光毕竟和从前不同了,心境也不同了,但沉淀在两人间的感情积累,是无法堙没在岁月的黄沙中。
左思思凝住洛君城,只见当年清俊的少年,脸上有了扎人的胡茬儿,身上清苦药香微弱浮动,闻着淡淡的药香,仿佛面前的儿郎依然是年少时的药罐子。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他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任她端详,任她审视,他带着一向宽容的微笑望着她。
两人彼此凝视的刹那,左思思羞赧地垂首,洛君城笑道:“思思,能再见到你真好。”
左思思抬首,不避洛君城热辣目光,她坦然道:“我也是,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聚,是不幸中的万幸。”
洛君城语带怜惜:“可我一想到你惨遭毒手,便心如刀割。”
左思思凄然而笑:“淡忘那些不堪的过去,多想此时的美好。”
洛君城语声变得很轻:“我喜欢你明媚的笑容,和你那宽容的心。”
左思思柔声道:“你这么夸我,我心会不安的。”
洛君城笑呵呵:“思思,我实话实说。”
左思思长叹一声,悄然将话转开:“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洛君城心下一动,面色不变,目光灼灼,哑声笑道:“其实我早在半月前就到皇城了。”
左思思一撇头,拖长声音:“晋王府对面的大院是你建的么?”
洛君城承认道:“和你失去消息的这几年,我一直在训练一批年轻、有热血、有激情的年轻人,为毫无生机的桃花寨注入新血,他们是我对抗朝廷的主力军,也是桃花寨的希望,他们是新生力量,是我最后的武器。”洛君城毫无保留的向左思思吐露他的秘密,不可被人知的秘密,一旦有人得知,它将再也不神秘。
“中年茶博士也是你的人。”左思思低低开口,想要知道的更多,便问得越仔细,“想必那少年也是你的人,连琵琶女也是。”
“什么都瞒不过你。”洛君城感慨万千,略有所思,“我在皇城打探到你的消息,生怕听错了,只好安排他们做我的眼线。”
“不是打探的消息不实,是你不愿相信我会自荐枕席,嫁给杀父仇人。”左思思淡淡道。
洛君城看着她,想问个究竟:“不错,思思,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嫁给南宫烨。那日,在街角看到南宫烨拉着你在大街上,东游西逛,吃着冰糖葫芦,我恨不得那不是你。”
左思思凄婉道:“只有嫁给南宫烨,我才有机会杀了他。可是,你不该光明正大的将宅院建在晋王府对面。”
洛君城阴惨惨道:“难道我该躲在深山老林里,永不出世。”
左思思侧过脸,望着杏子林间地婆娑光影,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越接近晋王府,越危险。”
洛君城骇笑,目光如霜,反问道:“思思,你觉得我会害怕危险么?一个从小见惯了大风大浪,恶狼滔天的海子会惧怕海浪么?”
左思思回首,神色平静,直陈心意:“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爹爹已离我而去,而我自小跟你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我不想看到身边的亲人都离我远去,抛下我一人,苟且偷生。”
洛君城目光回暖,悄然走近左思思,哑然而笑:“思思,你不会孤单的,我会长命百岁,甘愿孤寂一辈子。”
左思思踮起脚尖,右手三指轻轻覆在洛君城的薄唇上,娓娓道来:“谁都不愿孤独,你若孤独,我死不瞑目。”
洛君城忽觉唇上暖意,瘦削手指移上白皙素手,转而握住左思思三指,按向自己胸膛,信誓旦旦:“我的心,日月可鉴。”
左思思温柔凝视,徐徐笑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
洛君城恍然而笑,深湛目光似要穿透左思思的灵魂,语声透着沙哑:“我只怕来不及让你明白我的素心,自你嫁入晋王府,顺理成章地成为晋王妃,我心如死灰。”
左思思侧着看他,洛君城敛了笑容,一派真诚,“思思,你疑我?”左思思一怔之下,悠悠摆在洛君城颌下的缀玉长缨,划过眼际,一下下掠过她的鬓边,牵出一片发丝,她伸手手指轻轻绕着缀玉长缨,微微一笑,淡淡道:“我疑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她仰面,气息间有芳草清香,洛君城望定她,但见一双璀璨眸子夺人眼目,他缓缓笑道:“你总是愿意相信人。”
左思思默然半晌,再无言语。
逼仄气息弥漫在阳光普照的简陋木屋,左思思心中却有着深深浅浅的怅惘,她深信晋王,晋王却负了她,远走高飞,弃她于水生火热中不顾,她胆寒,可无可奈何。她终究高估了自己,错信晋王不是薄情之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也不过是文人笔下温暖的感想。
在晋王府时,听厌了深宫里绮艳逸闻,只言片语里流传着晋王和淑妃的种种,从不曾令她惊诧。
可是,在汤池中,她亲眼目睹淑妃的情痴和疯狂,领教了高贵皇妃的残忍私刑,她心有余悸,无法坚信皇家也会有真情。
说到晋王,她又能如何。晋王远在千里之外,领着他的将士,跟卫国太子浴血奋战,势必要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平息皇城的惊惶。
少帝此时派遣晋王前往战场,实是无奈之举。少帝软弱,但胸怀大志,立誓要保住南朝的太平景象,他手中良将不多,倚重大丞相司马恭如,对司马恭如恨之入骨,也不敢当面挑明。
淑妃是少帝最宠爱的妃子,六宫佳丽三千,少帝只取一瓢,到底是痴情人,司马恭如和司马子萱都是少帝心头之人。少帝在他二人之间徘徊,稍有差地,便万劫不复。
六宫与前朝都要少帝精心打理,就像梳女人的丝发,将一个个结疏开了,心中的千千结便也疏开了,这样才能举步向前。
第31章 慕容靖
大丞相司马恭如权势滔天,功高震主,凌驾于文武百官之上,上朝时常与言官分庭抗礼,惹得少帝左右为难,夹在中间,差点便坐了傀儡皇帝。若是丞相之女司马子萱诞下麟儿,小皇子出生啼哭之日,无疑是少帝退位之日,司马恭如堂而皇之的挟幼主以令天下。
淑妃得宠多年,风光无限,却未开枝散叶,膝下无一男半女,宫里流言满天飞。司马恭如一日比一日着急,只怕等到少帝羽翼丰满那日,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两朝重臣已被权利之心锁住,淑妃肚子久不见动静,大丞相司马恭如借着六宫主位多有空虚,向太皇太后进谗言,进献了一位胡人美姬,终日在宫中大跳艳舞,迷得少帝魂不守舍。
淑妃一怒,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搬出太皇太后,硬生生的将水灵灵的大美女,送进太皇太后的偏殿,侍奉她老人家。
少帝迁就淑妃,毫无怨言,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宫中整日歌舞不断。少帝纵声酒色,掏空了身子,服食大量的药石续命,这贵重药丸每日必是淑妃亲自服侍少帝食用,用过才安心。
少帝沉溺于宫中美人,司马恭如逐渐放松了对少帝的防备,趁着司马恭如放松的片刻,少帝这才得到喘息的机会。少帝的一口气憋在心里好苦,不能对人倾诉,所有的负担、自责、懦弱都在暗夜里被点亮,他常常彻夜难眠,但想不出万全之策。
去寻找虎符,好比大海捞针,南宫衍知,少帝也知,但箭已上弦,不容他们再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