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年笑了笑,低头啜了一口酒。
如丝绸般顺滑的感觉,顺喉而下。在夜色中看着那绯红的液体,绮年无端地想起了很多往事。
例如那碗井水湃凉的西域红葡萄。
“记得十几年前……即使是红葡萄,也是极为难得的珍品呢。没想到今天,我们竟然可以喝到从西域来的葡萄酒。”
绮年轻声说道,连公子却兴致极高,“是啊,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这不好吗?”
“可是无论多么安宁的日子,总会有些人含冤死去的吧?”
绮年眼前浮现起母亲不堪受辱,羞愤自尽前那凄绝的面容,不由得脱口而出。
连公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绮年自觉失言,于是掩口笑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对连公子你说这些话的。”
“哪里,没事。”连公子爽快地一挥手,不当一回事,“谁没有点伤心的过去呢。你说得没错,再好的年代都会有人含冤而死。不过有时候,一些小小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呀。否则又怎么会有‘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之说呢。”
这话绮年是不以为然的,只不过她记住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浅浅一笑就抹过去了。而连公子说过这几句话之后,目光就不时向门外飘去,显然心思也已经到了别处。
未几,她所盼望的人来了。
来人长身玉立,已经换了白衣,腰间配着长剑——剑身镂花,缠丝绕乌木,古意苍浓。
连公子现出笑靥,马上就现出怀春少女的原型。
“我约了他下棋,你有兴趣观棋吗?”
绮年也怔了。
她看着厉剑锋自夜色中走进,喃喃地道:“真像……”
薛明星,不,厉剑锋走到二女跟前来,行了个大礼。绮年慌忙闪开一边,却忍不住偷眼看他。
唐朝女子大多敢爱敢恨,张扬个性。十公主莲衣,芳龄十六,因为皇权争夺最惨烈的时候年纪尚幼,所以得以保全。并且因为李氏手足凋零,硕果仅存的她很大程度上因为皇兄李隆基的关爱,因此出落得娇纵任性,性如烈火。
日间不过因为一时贪玩,换了男装磨了好性子的董瑜带自己去参加赏荷宴,却被厉剑锋乱了芳心。见厉剑锋对绮年痴痴迷迷,心中不忿,索性下帖子两个一起邀约出来,且看二女高低。
厉剑锋没有看绮年,他谁也不看,目光低垂。
于是侍女摆设好了棋局,退了出去。绮年乖巧地接过了侍女的工作,为二人斟酒。
“从来只有品茗下棋,十公主好别致的喜好。”
莲衣嘻嘻一笑,“千金难买我高兴。”
厉剑锋默,棋局摆开,他执黑子。
绮年看了一会,黑子渐渐占优。然而杀气过重,围追堵截,竟然丝毫情面不留。
对方不过是一名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犯得着这样吗?
绮年暗暗摇头。
酒未尽,莲衣已经满盘皆输,她负气一推棋盘,“我不玩了!”
“公主承让。”
莲衣看着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他坚毅的眼眸内不现波澜。这个家伙,在猎场上不肯让自己,现在就连下棋都不让自己半分。可是,白天的时候他看向绮年,目光却有一闪而过的温柔。
也许厉剑锋自己并不知道,可是有些事,女孩子还是比较敏感的。
“你喜欢绮年吗?”
心中忿恨未解,所以冲口而出。绮年愕然,就连厉剑锋也是怔忪不已。
“我……”
二人异口同声。
“我约你们出来,就是要跟你们说,我,已经是一个女人,并不比长乐坊花魁差!”
莲衣细细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回响,绮年看出了厉剑锋的不知所措,她感到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自己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为什么却会得到金枝玉叶的羡慕?看来厉剑锋已经不会应对这种场合了,她只好开口说,“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又怎么是我一个小小官妓可以比得上的?这是您抬举我了。”
“不,你比我漂亮,比我更擅风情。”莲衣打断了绮年的话,她斩钉截铁地宣布,“可是,我喜欢他的心情,不会比你少!”
绮年更惊讶了,“我喜欢他?”
“你当然喜欢他,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任性执拗的语气,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也是抓着薛明星的袖子,如此毫不犹豫地说着自己的观点:“你这么好,大家都嫉妒你!”
现在,人尽可夫的自己,还会有那种执拗专注的眼神吗?恐怕是莲衣开玩笑吧!
“公主……请冷静。”
厉剑锋终于说话了。
可是莲衣已经站了起来,“送客——”
绮年和厉剑锋面面相觑。
…… ……
绮年和厉剑锋一起步出大同府,也许是莲衣刚才的那番话,她竟然觉得有些许尴尬。
“对不起。”
绮年突然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是厉剑锋对自己说话。她没来由地一阵慌乱,说,“没什么……”
“我也是刚才知道,她竟然是当朝十公主。”
“对你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吧?”
厉剑锋这种在京城闯荡的人,结交各种达官贵人,为的不就是能够得到出头机会么。绮年很明白。
“是的。”
“现在公主垂青哦。”
厉剑锋笑了起来,“以色上位?那我岂不是成了另一个张昌宗?”
绮年心头一凛,这些年来随着阅历渐长,她也已经明白了当年的事。自己家的祸,薛家的祸,归根到底,都跟那些深宫里的面首男宠有着丝藤结萝的关系。从此她对男宠深恶痛绝。听到厉剑锋这么说,她不置可否地敷衍,“唔,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那时候,我还小。”
“是啊。我也还小。不过我们男人总是比较关心这些庙堂之上的事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厉剑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那个,刚才公主说的事,你不会放在心上吧?”
绮年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摇了摇头,“我们这种人,这类的话听得多了。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厉剑锋似乎还不放心,强调说,“是说,你喜欢我的话……”
“厉公子,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官妓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老话你不可能没听过吧?”
绮年的话已经可以用尖刻来形容了,厉剑锋如遭雷击,站定了。绮年看着灯下他木然的脸,敛衽为礼,登车离去。
第十三章
回到怡静雅轩,绮年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就向一姐请了假。她和妙韵是怡静雅轩的摇钱树,面子还是有几分的;再加上昨天莲衣的那张印着“御”字宝印的请柬,一姐就更不敢不卖她面子了。
所以,绮年这一闭门,就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三天。
“妙韵,你的琴能借我几天吗?”
林妙韵此时刚刚睡醒,正站在门廊下吊嗓子,听到绮年的话不由得一怔。
“真是稀奇了,好端端的怎么要借我的琴?”
“我的看着不是很顺眼,想借你的。一句话,可不可以嘛。”
“可以倒是可以,你要哪一张啊?你的‘语荷’可是上好梧桐木造的好琴呢,上次才千方百计的从杜少卿那里讨了来,怎么就看不顺眼了?”妙韵说到这里,眼珠子一轮,有了猜想,“是不是手艺生疏了呀?我来给你调理下?”
“不是。我只不过想自己弹着清静一下罢了,不想用恩客给我的琴。省得看到它又想起杜少卿的肥脸。嗯,我就要你那张绿绮琴——”
“哎哟!好识货的人!我的‘求凰’可以说是天下最好的绿绮琴了。好吧,看在你份上,就借给你。要小心点呀!”
绮年大喜,连忙打铁趁热拉了妙韵到屋子里取了琴,一直到那张琴抱在自己怀里了,她才喜滋滋地说,“这下你就不能反悔了。”
说罢,她就要往雅轩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妙韵的问话:“喂!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绮年头也不回,“我告了几天假,当然就是回我的别院去了。”
…… ……
长乐坊后面有一片民宅,看起来跟长安城别的民宅一样的灰瓦白墙,貌不惊人。不过这些民宅的主人却比较特殊,她们大多是附近妓院里的当红姑娘。
妓院里招待客人,自然有整洁干净的大房。而姑娘们则按照各自的受捧程度,分别按等级居住。有一些比较会打算的姑娘,自己积攒下一点私房钱,就会想方设法的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这样以后年老色衰,不复受宠的时候,也有个地方可以安身立命,不至于流落街头。
这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就被姑娘们称为“别院”。
而姑娘们如果身子不舒服,小病熬熬也就过去了,一旦得的是重病大病,乃至不慎怀孕打胎,就会被各家老鸨打发回自己的别院去好好呆着,直到调养好了之后再复出接客。
这倒不是说妓院老鸨们多么有良心,原因说白了还比较残酷,就是为了避免姑娘们有个什么好歹死在自己妓院里,沾了“晦气”影响以后的生意。
姑娘搬到别院之后,老鸨就不闻不问,全当这个“女儿”死了。等过得三五天,再派龟奴前去瞧一眼,病好得差不多了,就让她回来接客;万一病没有好甚至更严重了的话,顶多也就骂一声倒霉催的,也就拍屁股走人。
绮年也买了这样的“别院”,只不过她雄踞花榜第一名,艳名远播,一姐自然好吃好喝好住的供着;再则绮年是官妓,不能赎身的,行动自然也不如签活契的姑娘方便,所以她很少到自己的别院去。
现在,她把平日的浓妆艳服都收了,只穿了素雅衣服,把那张借来的绿绮琴紧紧的包裹好了抱在怀里,从怡静雅轩后门出来,转了几个弯,就到了她自己的别院。
这是一个极小的院落,却有一个不过两丈见方的小院子,好歹也算是独门独院。院子里一座低矮的小房子,白墙玄瓦。绮年走进去之后掩上了门,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
屋子只有一房一厅,正厅空无一物,木板隔出的房间里只有一床一几一椅一柜子,几上放着一盏已经沾满灰尘的油灯。
绮年一直有拜托雅轩打扫卫生的大婶过来照看(大婶也住在这里附近),所以屋子倒还干净。她在床上坐了,然后把琴放在自己膝盖上,支颐沉思。
屋子陌生而清静,这么多年,也就是听闻父亲宋启山客死异乡的时候,她躲到这里来哭了半天而已。
而现在,她有整整三天的时间在这里休息、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