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婚礼已有一十三日,刘义符一直留在建康宫任太子监国,成婚以来我竟没有见过他。旁人知我处境尴尬,也不好拜访,这好端端太子府的偏院竟成了又一个徐府的小西厢。我道也没什么干系,只是身边少了啼玉,多少有些冷清。爹爹并不曾将啼玉陪嫁过来,她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这日正午,我穿了件素白的薄衫,斜靠在秋千架上纳凉。耳边蝉鸣不住,我有些恹恹欲睡了。眼皮将将要耷拉下来,却有人从后面夺去了我手中的纨扇。
“露浓香泛小庭花,绣屏愁背一灯斜。这上面的诗是你写的?”
男子戏谑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他竟靠得那样近,热气哈在我的鬓发上,痒丝丝的。我忙坐直身子从秋千架下来,走出几步才转过身去瞧。
这是一张意料之中的脸,面目本偏于平庸,却因为澄澈又笃定的眼神,多少有了点俊秀的意味。这便是我的夫君,不就便要登基为帝的太子刘义符。
我愣愣不说话。
他又开口了,“怎么?生气我拿了你的扇子么?”声音中竟夹杂了半分委屈,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叫我有些好笑。
“大哥,你第一次见新嫂,可不好这样作弄人。”
我一惊,这才发现花架后面还隐着一个人——是他。
他悠悠踱出来,原是今天穿着身玄青的长袍,几要融在那架丝瓜藤里去了。
我细细地看他,看他颀长的身躯笔直上去,那样一张漂亮的脸,五官都是精心雕琢过的。他亦静静看我,嘴角似乎扬起一点,牵动出说不出的雅致。
我几乎要怀疑那一架的丝瓜花都是为他开的。
刘义符道:“我与催影本就见过,如今又结了夫妻,哪里还需你那套君子之礼?”
恰时他正给我行了个礼,浅声道:“嫂嫂的题诗很配这座园子。”
我望着他,欠身回了一礼道:“这诗哪里是我写的出!庐陵王谬赞了。”
他沉眉再不言语,刘义符却抢着说:“催影何必自谦。我虽不通文墨,于音律上却知晓一二。你那日弹奏的一曲《幽居》,怕不逊蔡邕本人!”
他听了又望向我,眼中盛了赞赏,“大哥认可的琴艺,想必是不俗的。司空大人本就文才显赫,嫂嫂家教如此,实属大哥良配。”
我忽的就有些黯然,一句一顿道:“庐陵王盛名在外,贱妾今日,才真是贻笑大方。”
“你们这般互相吹捧,真是没有意思!”刘义符早过来我身边,此时一把捉住我的手,“好端端的,庐陵王来贱妾去的,委实无聊。催影,你作为太子侧妃,便称我这二弟为义真,有什么不好?”
刘义符的性子,还是那般风里来雨里去,也不知做了皇帝,究竟是福是祸。
我正要说话,刘义真却抢先道:“今日已拜访过嫂嫂,义真这便先行离去了。”他转过身,口中轻轻噫出一句“光影暗相催”,语调冷凄凄的,似有不忍。
催影,光影暗相催。他怜这名字里的凄恻,光影暗相催,便是时光飞荏苒。女子最怕的,便是红颜易老了……
我几乎有些动容。可惜他怜的名字是属于另一个女子。就连婚事,我也做了旁人的一个替身。
那一刻我真有点想叫住他,告诉他说,我是徐红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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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零三】 君子夜来 。。。
刘义符牵了我在秋千架上坐下,执着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为我扇风。他道:“催影,那日我听了你的琴音,便发誓要娶你。如今见了你的人,我更是……”他顿一顿,小心地替我将一绺鬓发别到耳后,“你这样美,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可是你嫁与我,我却没给你一个真正的婚典。”
“太子说到哪里去了,”我凑过去与他做出一副耳鬓厮磨,“催影那日既给你留了字,自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他哈哈笑了,显是极开心,忙从怀里掏出一纸素笺,献宝似的呈给我,“你瞧,那日你留的字条我可一直贴身收着。”话毕脸上又爬了些愤懑,“仪式未赶得及参加也就罢了,我在建康宫一住便是一十三天,叫你新婚之夜便独守空房。更可恨的,这番我得闲回来,原是同你道别,却连一宿都住不得。”
我听了,竟觉得浑身一轻。我忙用衣袖帮他擦一擦额上沁出的汗滴,“太子无需介怀,为先皇守陵乃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催影一人的孤寂怎么好同这等大事相比。”顿一顿,我微微撇过脸去,“何况,你我时日还多。”
他一掌捧起我的脸来,狠狠在左颊上亲了一口,笑道:“催影,你说的话,真叫我欢喜!”话毕又把那柄纨扇塞进衣襟里,“这便留予我做个纪念,好催影,待我从皇陵回来,一定补你一个更好的洞房花烛夜!”
我被他臊得耳后一热,他却哈哈地站起来,道:“我这就走了,二弟还在等着。”一边又蜻蜓点水地在我指间印了一吻,大步流星地去了。
我又怔怔在秋千架上出了会儿神,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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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院子没有一丝风,真闷。
“想来是世风开化,本宫一路听这园子里的贱蹄子们叽叽喳喳,据闻太子爷待妹妹是十二分的情深意切,青天白日的便又搂又抱!”
此话一出便知来者是谁。
司马茂英,当今太子妃,前朝晋恭帝司马德文之女。她大约已有二十五六,样貌本来是不差的,却因为一身隆装,更显得老气一些,与十七岁的太子实在不那么般配。虽已亡国,她在仪态上仍尽力维持一个帝国公主的尊贵。说话也是极威严的,尾音有些上挑,做出一副颐指气使。
我忙站起来,朝她行了个周全的礼,“姐姐得空来此,催影未能远迎,实是万分的不该。”
“哦?你还知道该不该么?”她睥我一眼,左手慢悠悠地剔着右手食指上的珐琅指套,“我原料徐司空府的小姐怎么也该是个知礼数的大家闺秀,谁料我这个正室在府上等了又等,也等不来大驾莅临呢!”
这十几日来她一直派了小婢留意我的起居,定是方才这园中的情状传到她的耳中,她吃了干醋,便兴师问罪来了。
我笑道:“太子刚才还同我说,姐姐贵为公主仪止大方,我在这府上还需托赖姐姐的照拂。这不,姐姐立时就看我来了。”
她微愣了愣,道:“太子方才真有提到我?”
我瞧她一双妙目里竟盛了些流光,竟真是对刘义符情意绵绵,忙道:“太子来得匆忙,还连声懊恼说赶不及去看姐姐,叫我同姐姐陪个不是。”
她出了会儿神,絮絮道:“他才不会这样。”待目光再对上我,已经含了凌厉,“你倒是会说好听的话,却知这些东西最最能骗死人!”话毕又黯然补了一句,“我便是输在这点。”
我见她的模样,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
可怜最是痴儿女。我看这男女之情爱,当真是碰不得的。
也不知是否真信了我的话,她竟真没有同我为难。大约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兴致缺缺,移驾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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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又百无聊赖地过了些日子,不觉已经入了七月。今年的夏季热得厉害,刘义符身在皇陵,却差人源源不断地送来消暑的物什,冰块、酸梅汤、时令瓜果……甚至还有一块通体莹碧的玉玦,叫我晚间睡觉时用手握着,可保凉爽。
我将他赏赐的东西都分给了底下人,那玉玦只好留下了,用起来倒颇为方便。晚间照例是遣散一众婢女,放下重重帷幕,点一炉茉莉香片,清幽幽的香气伴着一夜好眠。自换了一颗木心以后,我便不大会做梦,倒也清净。
这夜我睡到一半,忽觉有什么在一遍编描我的眉……待睁开眼,却吓了一跳,来人竟是个男子,偏不是刘义符!
他见我醒了,也不慌乱,只收了手唤了声:“离离,真的是你么?”
我见他满目期艾,不觉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慌将薄褥子掩严实些,坐起同他拉开些距离。
我问他:“你是谁?”
他似有些不敢相信,“离离,你怎么好这样问我?”
“你不知私闯太子侧妃的寝宫是什么罪么?”我厉声责问。
他却不理会,仍重复一句,“离离,你怎么好这样问我?”
我见他神色间虽有惶惑,却丝毫没有畏惧,只得转了话锋道:“也罢,我不管你是谁,你现在离开,我便不加追究。”
他哼一声,“你倒心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言语间竟似动了真怒。说着他几下褪了外袍,竟爬上床榻,压身过来,一把搂住我道:“私闯太子侧妃寝宫,确实会有些小麻烦。可若是太子侧妃与人私通,却当有大麻烦!”
我一惊,只觉此人难缠。当下再不敢大声,唯恐惊了外室的婢子们。
他定定望我,我便也怒目瞪回去。此时二人相距极近,呼吸可闻。一豆灯火斜斜照过来,我才看清他的样貌。倒生了个龙章凤姿的好皮囊,仔细分辨,同刘义真的五官竟有几分相仿。不过不似刘义真的淡雅,他生的要硬朗很多,只眉宇间仍滞有稚气,不出三年,当要长成个俊朗如天神的美男子。
我这一看,他却笑了。他说,“离离,你长大了,眼睛深了一些,鼻子又翘了一些,方才我几乎要怀疑你不是离离了。不过现在我又确定了,你每次望着我,都是这般的神情!”他竟露出几分孩子气来,捉住我的手,附上他的脸道:“你摸摸,我可是也长大了?”
手下触及的是细密的胡茬,它们被修得短短的,泛着青,一根根轻轻啜吻着我的指尖。不知怎的,我的那颗木头心又疼了起来。
我轻轻抽回手,道:“我不是离离。我也不认得你。”
他刹那冷了脸,“离离,你为何不肯认我!你,你还……”他气急败坏地从怀间抽出一柄纨扇,正是那日被刘义符取走的那柄,“你还嫁给了太子!你怎么好,怎么好把我俩的东西给他?”
他将我使劲揉进他的怀里,竟带着几丝决绝的意味。我听到他的心跳,因为情绪激动异常得快,似“咚咚”的鼓点。可是我的心却是死寂的,它再也不会跳动了。
我道:“我不是离离。我也不认得……”
他却已经猝不及防吻上来,堵住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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