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过回昔年小西厢中的日子,喜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叹的是岁岁年年人不同。
啼玉的古琴学得很好,已经能将《蔡氏五弄》奏得像模像样。我想寻些好的曲子来教她,便问息爱哪里能找到曲谱。
息爱答得巧妙,“秘阁什么藏书都有,就怕不让奴婢进去,怕还要娘娘自己走一趟。”
她呀,变着法地叫我出门。
啼玉不方便出闻绣宫,我索性一人独行。
倒也未费什么周折。进到秘阁内,但见满目藏书,细细看来,当中不少是孤本轶本。我瞧得兴致勃勃,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
书海浩淼,徜徉忘忧,待一本《琴操》跃入眼帘,我方如梦初醒,记起初衷。
那个本子被放在书架的最高层,我踮脚去够,总还差些距离。我又试了几次,够着够着,鼻尖便有汗沁出来了。
有一只手举过我的头顶,将《琴操》取下,轻轻交付我的手中。
我呼吸一窒,是他。
他此刻就在身后,呼吸浅浅的,却不句话也不说。我又闻到熟悉的皂荚香,幽幽缕缕,依稀带着几分疏离。再过得片刻,它们便飘远了,一丝一毫也未留下。
我回头,看见刘义真立在几步之外。
残阳似血,给他的瘦削身姿勾出一道金边。他背着光静静立在书架当中,脸上是我描绘不出的神情,仿佛他已经这样注视我很久,很久很久……
又是多久呢?
我迎着光,看见道道的光路中,有无数细小的尘埃飞舞。它们是逝去的历史,是不愿平息的魂灵。它们叫嚣着,闹腾着,似要争出一个什么,而刘义真就立在它们当中,悄寂不动。
我亦不动。
我看着他,看他的身影伴着远方的夕阳西斜,渐渐朦胧。然隔着这满室书籍中记载的千年尘嚣,他的绵长又悠远的目光却叫我想起一个词——
不幻不灭。
我朝他微微笑。
他道:“见过淑妃。”
我道:“见过庐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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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枝上,一轮圆月。菜苗丛中,我教啼玉弹奏新曲。
啼玉道:“今日习哪首曲子?”
我轻笑不答,信手翻开《琴操》,却见当页记着的是一曲《幽兰》。
——
孔子周游列国,不得重用。归途中见到幽谷中盛开的兰花,感慨道:本是香草之王,如今却与野草丛生。遂作此曲。
兰花者,君子也。昔有勾践种兰,屈原吟兰……而今生不逢时,却再无一人相知。
我拨动绿绮,《幽兰》调低回哀恸。奏着奏着,却听远方传来箫音相和。那些音符跨过一道道宫墙,飞过一树树繁枝,浩浩汤汤地奔过来。今日又逢琴箫和鸣,却已是桃红柳绿又一年。
我手法加快,指下琴音铮铮;箫音不疾不徐,其状若即若离。它们在空旷幽冷的建康宫上空交汇,人虽隔着万水千山,可音符是自由的。
一曲《幽兰》和毕,箫音未停。
细细听来,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子之心而与吾心同。
刘义真,他在告诉我——
若失知己,破琴绝弦,终身不操。
他一遍又一遍地吹这支曲子,直到体力不济,箫声已经断断续续,几不成调。然而,整个建康宫的夜晚都在暗喝,为他美妙的箫音惊叹、沉醉。
满天的繁星渐渐将月子的光华掩盖,照得满目的绿菜苗上似铺了一层碎银子,映得闻绣宫也温馨烂漫。
这一晚,建康宫未眠。
我站在梨树下,仲怔不语。
啼玉坐在藤椅上,将头轻轻埋在我的臂弯,轻轻问:“小姐,你可曾想过你爱的究竟是谁?”
我爱的,究竟是谁?我可曾想过?
嗬。怎么会没有想过,只不过一直以来,都在规避罢了。
我总是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争的。若不归我,求而不得;若归于我,逃也逃不掉。
于是总是被动接受。
若不是刘义隆将我劫出宫中一回,我怕永远只是那个偏执自弃,自以为看透世事荒芜的徐红枝。若不是刘义真一路不断言行宽慰,我怕已经失却生活方向,沦为一具行尸走肉。还有拓跋焘,若没有他来穿插一笔,我的生命何其黯淡无光。
他们于我,均是生命的恩赐,亦是短暂似流萤的恩赐。
我知道他们都已经流去了,去而不返。
我会怀念。怀念那些流去的种种,它们均已化为一群一群蝴蝶。
虽然我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我依旧为那些斑斓的色彩目眩神迷,觉得生命所有的神秘和极美,都已经在蜕变中彰显了全部答案。
许多彩色的蝴蝶在我身边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决定要一年又一年地活下去。我要在这里静静等,等待下一批幼小的蛹,等待它们破壳而出。
我非不爱,是不能爱,也不敢爱。
我若爱,必将倾尽全部。
然我已经是不完整的,亦是不自由的。
我只是感激他们。
你不要怨我不作判断和回应,亦不要怨我太过淡漠。
我拥有的感情就这样多,而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倾囊分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段的时候,想起读过的一本很好的书——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
依稀记得有一段他说,【我不知道树为什么要委屈地活着,我知道实在活不下去了,树就会死掉,再不发出一片叶子。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风刮到头,是一场风的空。】
先前有一个老先生开讲座,讲到最后以一首诗结束。
他念得声情并茂: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他念完后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台下的我们,说,你看我今日满脸皱纹,可我也年轻过。
后来台下便有不少人哭了。
这一章中有段关于流去若蝴蝶的陈述,是借用了三毛《蝴蝶的颜色》一文。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实在是很喜欢,而且真正是我想表达的东西。当初看的时候,也曾读得泪如雨下。
红枝的性格,可以说是我的一个消极面的极致。
我大概从小就不是一个积极的人,相信随遇而安,相信知天乐命。
然而我应当会比红枝幸运得多。
这篇文越写越累了,然我更加珍惜它。
31
31、【三一】 南国有佳人 。。。
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见到长姐是在七岁。她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叫我不自觉就想讨好。
那时我喜欢坐在小西厢院子里的梨树桠上;一坐一整天,东瞧瞧西看看。我虽然小;也知道爬得越高便看得越远的道理。
那一天,我看见了长姐。
她穿着漂亮的衣服,梳着漂亮的辫子,静静坐在司空府的后院里抚琴,身后是一树火红的枫叶。那是一个秋天;梨树的叶子已经落得七七八八,我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后;是光秃秃的几根老枝。我头一回感受到自卑。
我很难过。我慢慢地自树上滑下来;跑进屋里对娘亲说,我要学琴。
那之后我曾千百次地幻想过,有一天能与长姐并肩坐着,弹奏同一支曲子。我甚至想好了曲目,便是我头一次见到长姐时她唱的——《南国有佳人》。
可惜的是,她从一开始就对我怀有敌意。
一晃十年,我与长姐都已长大。
六月初,宜都王妃袁齐妫来访闻绣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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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绣宫。瑞脑销金。
袁氏穿一件烟色罗裙,低低挽了个髻,垂目坐在客座上。我不知道她来干什么,索性闲闲翻一本《淮南子》。啼玉干脆避而不见,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过了半晌,袁氏终于开口,低低叫我“姐姐”。我“恩”了一声,并未放下书卷。
她有些尴尬,道:“齐妫早就想拜访姐姐,顺道看一看义妹。”
我才想起她与刘义隆结了夫妻,啼玉在关系上便与她亲近起来。心里总有些不舒服,我反道:“齐妫妹妹客气了,往后还要托赖你多多照顾啼玉。”
她笑了几声,头低得愈发厉害。
我觉得有些没趣,遂放下书卷,主动问她:“妹妹在建康住的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
我又问她:“夫妻可和睦?”
“王爷体贴细致,顶好不过。”
我想了想,觉得差不多该问的都问了,便又执起《淮南子》继续翻阅。她许是没料到我这样的动作,一时进退两难,又干坐了有一盏茶时间。
她还不走,我却有些犯困了。只觉得眼前每个字都成了双,我索性支着头打瞌睡,正要入梦,却被一声尖叫惊醒。
惊叫的是袁氏的婢女,我见她满面惊惶。再瞧袁氏,她的罗裙上竟是一片殷红。
袁氏满面苍白,浑身发抖。我忙唤人,吩咐去请太医,又把她扶到榻上。
太医在内室给袁氏切脉诊断。
我在外室等候,未过多久,刘义隆也赶了过来,身后跟着前去传讯的息爱。
他们二人显是一路疾行,息爱累得大汗淋漓,刘义隆也已经微微气喘。他面有焦色,也顾不得同我打招呼,便大步迈进了内室。
里头传来“嘤嘤”的哭声,夹杂着刘义隆的温言安慰。
我与息爱均默,气氛有些僵持。袁氏是那般柔情似水的女子,想来很少有男子不被融化。那片殷红,显然不是葵水……
太医终于出来,只道“万幸”,称袁氏险些小产。
险些小产,那便是——袁氏有孕了。
我虽刚才就预料到这个,却还是心中“咯噔”。想去年在滑台时,刘义隆还用胡子扎我,那样的一个毛小子,如今竟要做父亲了。
我迈入内室,见刘义隆坐在榻边,面朝袁氏,看不清神色。袁氏苍白的脸上则浮起了两抹红晕,无限娇羞。
我道:“恭喜宜都王。”
刘义隆正握着袁氏的手,听见我说话身形一滞,手上亦一松。待回头看我时,却是神色如常,只道:“内子给淑妃添麻烦了。”他与袁氏的手再度握紧,竟是十指相扣。
我低头默然。
袁氏的婢女却抢道:“王爷,您可需给王妃做主,方才太医说,王妃身体康健,这胎象才一个多月,稳固得很。若不是有什么内情,才不会无缘无故遭这番险!”
“要儿,休得冲撞淑妃娘娘。”袁氏道:“是我自己不小心,都有了身孕也不晓得,叫王爷和淑妃白白担心。”她说地纤柔无力,言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