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完颜氏十分尴尬,忙离座请罪,“是儿媳的疏忽。”
德妃微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在问谁的罪。”德妃笑着挽了胤禵的手臂,道:“你们都有心。额涅今天很高兴,正好你们父皇赏赐下了一桌御膳。这一席御膳,是御膳房以药材精心调制,极有食疗的功效。你们都留下来尝一尝。”
德妃让胤禵坐在自己的左侧,胤禛、胤祥紧挨着胤禵坐了,右边依次坐着完颜氏、那拉氏、兆佳氏。皇帝赐下的这一席御膳共有三十六道菜,王杜和三个小太监一起动手,齐地掀开碗盖,另有两个小太监则将那些碗盖放在朱漆盒子拿走。六个人几乎是同时动手,他们久于侍奉,训练有素,绝不会发出任何碰撞的声音。虽是家宴,规矩仍在。用膳的时候,照例会有太监宫女服侍,视他们目光所到之处,为他们夹菜。
德妃转首吩咐一旁的内侍:“那道黄口汽锅鸡,最是补气,给阿哥福晋每人盛一份。”内侍上前,将那只鸡均匀地分了七份,放至各人面前。德妃朝着胤禵笑道:“我记得你们爱吃。”
胤禵笑嘻嘻接口道:“儿臣谢额涅赏。额涅可别把儿臣惯坏了。”
胤禛一直插不上话,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是沉默地用饭,鸡块拨来拨去,才慢慢放进了嘴里。呛辣的芥末,搅得味蕾极不舒服,左手握拳抵在唇边,极力忍住咳嗽。已近在咫尺的母妃却渐渐模糊起来,幻化成另一个柔美的身影,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轻唤:“胤禛!胤禛!”
德妃瞧见胤禛魂不守舍,心思全不在这里,心里有些不悦,便唤了一声,“胤禛。”
非常熟悉的称呼,却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口气。胤禛骤然回过神来,迟疑道:“额涅在说什么?”
德妃放下筷子,淡淡道:“御膳房里掌勺的厨子老了,不中用了。阿哥们出府久了,哪里还看得上?”
胤禛微微一怔,对面的福晋那拉氏忧心忡忡地看着胤禛,全然忘了开口解围。
胤祥忙笑着道:“额涅也太抬举我们府里的那群饭桶了。不单十四弟瘦了,额涅您瞧,儿臣也瘦了呢。儿臣们难得入宫一趟,可是眼巴巴地指望额涅赏我们饭呢。”兆佳氏听了抿着嘴直笑,完颜氏更是笑出了声。
德妃也被逗得一乐,道:“说得这般可怜。今天你们便放量吃吧。”
胤禵在席上颇有些滔滔不绝的架式,连着又说了几个笑话,哄得德妃心花怒放,“好了好了,笑得肚子疼。对了,前些时候让你去看看你舅舅,他身子骨好点没?”
胤禵回道:“舅舅经过调理,已经好多了。舅妈说过些日子再给您请安。”
舅舅白起生病,德妃可是半点口风都不曾向他透露,疏远至此,胤禛心底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失落,呆怔了片刻,默然无语。他的神色德妃俱都瞧在眼里,见他并无只言片语关心,心里更添了三分责备,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翻卷了出来,言语立时尖刻起来,说,“是说我的弟弟白启,可不是那位隆科多大人。”德妃在宫中向来与人为善,唯独对这个儿子,始终是不假辞色。
胤禛幼年时曾被孝懿皇后抚育,隆科多是孝懿皇后的弟弟,如今已是朝中的新贵,德妃的母家只是下五旗的包衣,地位自是远远不及。这桩往事,是深埋在他们心底的一根刺,时不时就让它抓得血肉模糊。胤禛脸上顿时火辣辣,呐呐道:“儿臣并没有别的意思。”
德妃总是在这件事上不依不挠,无论胤禛如何辩白,总是不肯相信。但顾虑着今天这个日子,生生地忍住了;“大家多吃点,菜凉了就不好了。”
第3章 冷暖两重1
皇帝批完了所有的折子,还是觉得气闷心堵,十分不快。荒唐!太子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现在哪还有半点储君的胸襟和气度?
皇帝在册立太子方面可谓煞费苦心,他所择定的太子胤礽是元后赫舍里氏所生,在皇子中序齿第二,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太宗、世祖时期,立储择之以贤,并无固定的章法,诸皇子之间闹腾得厉害,太宗皇帝、世祖皇帝继位时都颇费了一些周折。前车可鉴,加之皇帝受汉族文化影响日深,在立储问题上决心学习前朝的嫡长制,以平息皇子间的纷争。胤礽出生当日,皇后赫舍里氏便难产死去,皇帝对这个早早失去母亲护持的儿子格外地怜惜,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照顾,期望自己万年之后,他能成为仁德有为的君主。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离皇帝的期许是越来越远了。
去年南巡,太子随行,一路上骚扰地方,极尽勒索,皇帝耳目聪明,又如何会不知悉?独有陈鹏年,以知府之微,敢于上拒太子,皇帝事后听闻此事,对他的胆识操守极是赞赏。如今太子炮制陈鹏年的罪状,反复地上折子,非把他下狱论罪不可。如此睚眦必报,岂不可堪忧虑?
“但凡公忠体国之臣子,总会有一些逆耳忠言,犯颜直谏,堪称人臣典范,为君者当从善如流才是。”昔日对太子的谆谆教诲,难道都付诸东流了?
皇帝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仿佛触及了多年的隐痛,遍体生寒。一只手摸到一旁的茶碗,茶尚有余温,默默地握了一会,第一次感到无力和疲惫。再怎么不服输,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登基初期多少艰难险阻,无不一一克服,现在却无力阻挡自己的衰老。
立在身旁的梁九功上前问道:“皇上,未时已过,是否传膳?”
皇帝哪还有用膳的心情,梁九功见皇帝神情不豫,脑子里念头转得飞快,陪笑道:“还是皇上打算驾临永和宫?”
永和宫?皇帝不解地看了梁九功一眼。
梁九功提醒道:“今天是德妃娘娘的生辰。”
后宫佳丽三千,天子多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生辰这类琐事,皆是心腹内侍梁九功事先请旨办理,从头到尾,并不需要天子操心。
皇帝被政事搅得心烦意乱,便把这事给忘了,“你前几天提过,可都办妥了?”
梁九功笑着答道:“是,已遵照皇上的旨意——同惠妃例,赏赐玉如意一把,翡翠玉镯一对,上等丝绸二十一匹,并另赐御膳一席。德妃主子今天高兴得很,再三叩谢皇上的赏赐。”
德妃在宫里一向循规蹈矩,她先后诞下三子一女,于国于社稷皆可谓有功。皇帝素来礼遇年长的妃子,便点点头,道:“反正无事,朕到永和宫看看。”
到了宫门口,皇帝瞧见了那几品牡丹,失笑道:“这准是内务府想出来的花样。”也未让人通传,径直去了内殿,帘子一挑,便瞧见胤禵在席上口若悬河,胤禛和胤祥在一旁凑趣,德妃抿着嘴笑,三位福晋捂着手绢笑弯了腰,一时间竟无人察觉到外面的动静。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皇帝看在眼里,益发觉得弥足珍贵,半晌过后才示意梁九功进去通报。
待皇帝进去的时候,里面已是另一番情形。众人收起了嬉笑之态,俱都垂眉敛目,极是恭谨,就连胤禵也是垂手侍立,方才口若悬河的跳脱之态早就不见了。这般的面孔却远不及方才的亲切,皇帝微微有些失望。皇帝年过知命,勤政了近四十年,对政事不免稍有懈怠。从前他总是忙,除鳌拜,平三藩,攻打准噶尔,待得大事略定,才惊觉自己错过的东西太多了。儿女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会吵闹撒娇,个个都恭敬小心,让人挑不出错。皇帝心里纵然有很多话要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热闹的场面立刻安静下来,皇帝问一句,他们答一句,对答之间不敢有丝毫地逾越。半个时辰后,皇子福晋便很有默契地告退。筵席上德妃极尽殷勤,皇帝并不想拂了她的心意,于是顺理成章地留下来一起用膳。德妃重新布菜斟酒,皇帝看着她低头忙碌的身影,眉目间极尽的恭谨温顺,几乎瞧不出当年的影子。
“哗哗”,年轻的乌雅氏赤足站在河水里,一时顽性心起,掬水溅了皇帝一身。春天里河水仍有些凉意,皇帝站在岸上躲闪不及,只能狼狈地拭着水珠。皇帝有些恼怒,乌雅氏却已在河里摸出一个五彩斑斓的石头,脆生生地道:“皇上你看,真漂亮!”编贝般的皓齿,在柔媚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皇帝极力地回想当年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庞,不知怎地,却已经模糊了。三十年的光景,早就将人雕琢成另一番模样。如今的她,和宫中的其他女子,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皇帝从不耽于享乐,饮食方面也并不过分讲究。他随意用了些饭,德妃却几乎没有动筷子,全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皇帝拣了一些地方的奇闻轶事说给她听,有些事情她并不是太明白,却再也不会像当年那么追根究底,除了偶尔附和几声,其他时候总是安静地倾听。又坐了个把时辰,皇帝便去看梁九功,德妃已抢先站了起来,微笑道:“皇上政务繁忙,百忙之中还驾临永和宫,臣妾不胜惶恐。皇上想必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臣妾不敢再耽误皇上。”
德妃过分的善解人意让皇帝微微有些汗颜,现下反倒不好急着走了,皇帝笑笑,道:“今日并无国事要忙。朕只是,有些口渴了。”
德妃以手抚额,晚膳后自己竟然忘了帮皇帝准备茶水,她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德妃等不及宫女前来服侍,亲自泡了一壶茶,待茶水不再滚烫,再兑了一些蜂蜜进去,等一切准备妥当,这才端了过来。皇帝看着她为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上下忙碌,一时无言。
“让皇上久等了。”
“不急。仔细,别烫着手。”
皇帝捧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发现这竟是久违的菊花茶。唇齿间俱是菊花清新淡雅的味道,皇帝不由微笑,道:“和以前一样好喝。”
德妃莞尔一笑,仿佛得了天大的褒奖一般,内心欢喜无限。皇帝目光四转,最后停留在角落里的青花瓷瓶上,不由问道:“你现在还会吹奏那些曲子吗?”
很快,永和宫上空响起动人的歌谣。这原是来自草原的粗犷民谣,欢快的节奏下却压抑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仿佛诉说着眷眷的深情,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