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单独召见,年璟瑶紧张得手心出汗。她既已入宫,也决心将前尘往事俱都抛开,只是上轿子那刹那,那个高大的身影还是不时地脑海里闪现。誓言如春花,开时绚烂美丽,最后终将凋谢。她努力微笑,却有冰凉的液体掉了下来,洇湿了长袍上绣着的花瓣。她到底还是收拾了情绪,忐忑不安地面圣。皇帝状似无意,却又句句针对,年璟瑶心底惶恐紧张,哪里还顾得别的,皇帝吩咐什么,她立刻照办。
《礼记》她幼时经常诵读,默识于心,当下便默了一段出来。皇帝见她下笔如飞,洋洋洒洒,心下有些诧异,随手将她写过的那张拿了过来。看了几行,皇帝不由微笑,面上不禁流露出赞许之色。到底是诗书之家,家学渊博,此刻默了一段出来,皇帝细看了一下,竟然一字不差。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是以君子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
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
写的是簪花小楷,年璟瑶在卫夫人上面是下了许多功夫的,书法上自然流露出一种清婉灵动的韵味。唐韦续曾说:“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红霞。”年璟瑶虽然不及此,但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和嫔已经可以算是后妃中的佼佼者了,和年璟瑶相比,只能算得上精通文墨。皇帝是个狂热的书法爱好者,好看的书法,他没有不喜欢的,此番见了她的字,这才稍稍扭转了对她的印象。饱读诗书之人,总不会太差。皇帝由书及人,这才正眼打量着她。却也不算很美,身量过于纤细,总不是珠圆玉润的富贵之相。脸上薄施脂粉,衬得面庞更是清秀,她微垂着头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种庄重自持之态。这便出乎皇帝的意料了。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既是待选秀女,更该谨慎自持,私自外出已属抛头露面,与皇子私定终身,更是与礼不合。皇帝心里是鄙薄这般作为的,总觉得她的行为略显轻浮,如今皇帝稍稍有些改观,越发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选秀之初,皇帝就对她格外留意。年羹尧是皇帝新近拔擢的一名能臣,皇帝知道他有个待选的妹妹,想着她出身名门,作配阿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谁料她与胤禛竟然有这样的瓜葛,原先的打算只能做罢。
皇帝看着她,道:“默得不错,字写得更好。”
“皇上谬赞了,奴婢不敢当。”
“朕听说你前些时候到佛堂抄写经文,可有什么感悟?”
“佛法高深,奴婢见识鄙陋,尚谈不上感悟二字,只觉得抄经之后心神宁静,非常平和,诸般烦恼皆可抛在脑后。”
和嫔听了,微微皱眉,果然,皇帝接着问道:“烦恼?在宫中可是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情么?又或者,你根本就不想入宫。”
年璟瑶虽然极力克制,仍然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皇帝目光如炬,自然瞧得清清楚楚,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道:“秀女入宫,是祖制,奴婢能入选宫中,是莫大的福份。有各位娘娘的眷顾,奴婢在宫中吃得好住得好,并无任何短缺。奴婢失言,请皇上恕罪。”
“宫里比不得集市,没有那般的热闹。你入宫时日也不短了,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除却每日给各位娘娘请安,其他的时间不过看看书,做做针线,偶然也和姐妹们下棋玩牌。”
和嫔见皇帝对年璟瑶诸多盘问,细枝末节皆不放过,便知皇帝要么对她观感极好,要么就极差,究竟是哪一种,和嫔还看不出端倪来。
“你也会下棋?”
“会一点。学得不精。”
“那陪朕下一盘。”
年璟瑶吓了一跳,道:“奴婢不敢。”
和嫔已经吩咐人摆棋,她对着年璟瑶笑了笑,道:“皇上吩咐你下棋,你纵然棋艺不好,尽力就是,皇上也不会怪罪。”
当下已经在炕桌上安放好了棋盘,年璟瑶见和嫔侍立在皇帝身后,迟疑着不敢落座。
皇帝道:“坐。”
他身后的和嫔向她努努嘴,示意她坐下来。年璟瑶这才斜斜地坐了。
“别怕,尽力下。其他与朕下棋,都不敢尽力,朕见你还算实诚,必定不会效仿他们吧。赢了朕,朕是有赏赐的。”皇帝怕她不尽力,又补了一句,“你若放水,便是欺君。”
和嫔也在一旁帮腔,道:“皇上金口玉言,从无更改。一会下棋的时候要用心。”平日在宫中陪皇帝下棋的多是和嫔,她陪弈多时,知道皇帝棋力高明,赢棋自然不在话下。下棋原要旗鼓相当才好,因而极力鼓励年璟瑶竭尽全力,皇帝棋逢对手,赢了也会觉得特别地痛快。
皇帝可谓是天下第一的寂寞高手,那些大臣们自然都不敢赢他,皇帝仅有的几次败绩,都要追溯到小时候了。皇帝自然知道其他人都在让着他,不过赢得多了,自然也觉着自己棋力非常高超了。他在棋道上也有钻研,自然不好对“只学过一点”棋艺的人一开始就大开杀戒,是以开局十分平和。
年璟瑶虽然入宫的日子不是太久,但宫中的规矩,碧荷经常耳提面命,她还是知道的。按理说,没有人敢把皇帝比了下去,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和嫔也这么说,她自然不敢隐藏实力,是以下得非常谨慎。
落了十几子,皇帝发现她还是略懂门道的,有两下子,十分高兴,道:“就该如此。现在时日尚早,等下可以多下几盘。”
和嫔也是笑笑,局面做得精彩,但最后皇帝终归还是会赢的,她一点也不担心。
年璟瑶和皇帝下棋,自然不如那日与胤禛对弈那般轻松,她初时尚有些顾忌,后面便慢慢放开手脚了。她母亲是围棋高手,她也常和年羹尧切磋棋艺,是以实战经验非常丰富。她下棋也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的类型,刚开始看起来有些温吞吞的,实际上都埋伏着极厉害的杀着。眼下皇帝自然还看不出来。又下了片刻,皇帝的神色不由地凝重了起来,落子也不复先前那么随便。和嫔也是懂棋的,她见皇帝渐渐下得有些吃力,她便有些急了。有些场面话怎么可以当真呢?和棋可以,赢过皇帝,却是不行。
皇帝早就知道在他面前,很多人都言不由衷,皇帝什么话都听过,唯独缺少的便是真话。其中就以妃嫔为甚。什么三从四德,什么母仪风范,倘若都表里如一的话,宫里就真的风平浪静了。她们就算说真话,十分最多只说三分,真真假假,皇帝有时都分辨不清了。皇帝觉着,他完全被她的话给迷惑了,如果这样也算是“只会一点,学得不精”的话,那他岂不是棋界的草包?皇帝在下棋方面向来自负,此刻自然卯足了劲,想扳回一些颜面。皇帝原已失了先机,此刻又急于求成,反而被年璟瑶接连打了几个劫,局面更加被动。
和嫔已经顾不得许多了,频频给年璟瑶使眼色,怎奈年璟瑶棋下到酣处,她一直低头琢磨棋盘,根本不曾抬头。和嫔觉得自己太失算了,她原以为年璟瑶纵有一点小聪明,但又哪里会是皇帝的对手。早知会这样,她刚才也不会帮腔了。皇帝也真是的,说什么放水就是欺君,她不过是刚进宫的秀女,哪里禁吓,这下倒好,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皇帝虽然渐渐落了下风,但他岂是轻易认输之人,很快他就抓住年璟瑶的一个失误,连消带打,挽回了不少实地。战况一直很胶着,虽然皇帝后面步步紧逼,攻势凌厉,也确实捞回了不少实地。年璟瑶也不急,继续稳扎稳打,虽然后面下得略显保守了一些,但开局时她出奇不意,战果显著,皇帝最后还是回天乏术,以几子告负。
皇帝面色凝重,两眼盯着残局,道:“你,竟然,敢真的赢了朕?!”
年璟瑶见皇帝这个样子,微觉得有些不妙,难道这是皇帝第一次输棋?皇帝不会恼羞成怒吧?年璟瑶不安地抬头,却正好对上和嫔严厉的目光。年璟瑶这才确定,自己真的是闯祸了。
正在后悔不已,皇帝已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说不出的畅快,道:“好,下得好!和嫔,看来宫中第一高手的位置,如今是换人了。”
和嫔只是微笑,但看向年璟瑶的时候,目光却多了一分警告之意。
皇帝棋兴正深,他要再下棋,年璟瑶不敢不陪着。她现在自然不敢像刚才那么放肆了,下起棋来缩手缩脚,皇帝何等聪明,片刻便发现了,回头对和嫔道:“你别吓着她。今天你也累了,先去歇着吧。”
待和嫔带着其他人告退,皇帝伸手将棋盘拂乱了,皇帝冲着她使眼色,一副洞悉内情的样子,道:“和嫔在,你断不敢赢朕。朕岂是要别人让棋之人?朕金口玉言,难道你还信不过?”
年璟瑶连称不敢。皇帝再三这么说,年璟瑶自然不敢不信。这才知道大臣们陪弈,这是何等辛苦的差事,既不敢敷衍了事,又不敢真的赢了皇帝,整盘棋都在琢磨要如何输得恰到好处,真是煞费苦心。这份本事,年璟瑶自认没有。她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下棋。她知道皇帝棋力高明,全力去下的话,胜算还是很高的。
皇帝虽然败了一局,但却气势不衰,这次他当然不会掉以轻心,局面便与上一局不同,一开始就陷入了极为胶着的状态。这样的局面,极大地激发了双方的斗志,两人都拿出了看家本领。步步小心,互有攻守,皇帝布局毕竟更深谋远虎一些,两人厮杀了一个多时辰,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