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朕竟然不知端王除了怜香惜玉以外,也是个可鞍前马后奔走呼号的依托之人,想来这位如梦贵姬,必有些可取之处。”皇帝心中玩味念头顿起,想了想道,“不知端王与她同游共息,这些日子以来察其品行,以为如何?”
“其人长在西荒,粗陋简肃之处自是无法同京中世家女子的姿容相比。只是胆略颇佳,令人敬重。”
“我家二郎是只爱风月的人,”皇帝难得开怀,抚掌而笑,“朕还以为醇酒妇人于你不过如此,却不曾想目下无尘如你,也有这般赞许佳人的时候。好得很呐,想来这位如梦贵姬,断断不能轻易册封了,须得好好瞧瞧,仔细琢磨才可。”便着礼部馆员翻查典籍,务求名正言顺,有例可循。袁骁同兰成王都不想今上会出如此虚无缥缈的一招,朝堂之上,也不知如何应对了。只能说名正言顺也有想象不到的好处。
当即再议西荒战事。多数人都主张朝廷不用千里迢迢募兵,只让齐春明在当地想法子用人,再把占据拖下去。若是不成,当机立断也可放弃黄泉关与三郡退守。至于钱粮,户部吏部互相推诿,好容易说是能够筹得三十万两白银与十万担白米,其余的说什么公库都拿不出了。又无法斗胆地乞求皇帝开私帑,只得再从盐茶铜铁税上蹭一些下来。
这些都与兰成王毫无干系,因众臣皆知此乃今上逆鳞,触碰不得。故而兰成王武功再高,兵法再强又如何?却只能当个闲散宗室,眼睁睁地瞧着一帮自己最最看不起的书生,嘟嘟囔囔地趴伏在丹陛之下,吮吸黎民膏血虚度每一日,却又认定“那些蝼蚁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满朝文武望过去个个唯唯诺诺,只知对那小儿俯首称臣。西疆边防、战事,哪一件不是本王最清楚?可他们眼中何曾有过我,都是废物!饭桶!”这些年韬光养晦,兰成王本以为自己熬得住,也必须把持住。但今日朝堂之上,其人就在,旁人却做不觉,暗中受辱,方知心中漫漫的绝非复燃死灰,而是从不曾湮灭的原上烈火。
兰成王乃武亲王一般兄弟手足中一人。当年先帝驾崩,沈贵妃挟持朝政,其兄游移不定的时候,十六岁半大不大的孩子却是第一个拍案而起,请缨诛妖妇而黄袍加身的。之后论功行赏,列位第一,不仅封了成王,还开一朝剑履上殿的先河。
而之后请盘踞西荒百年的白川一家入瓮,擒杀抄斩满门三百八十人,亦是当年二十出头的成王功绩。
当年的他仰慕兄长,整个人也似明亮锋锐的长刀。即使之后朝局不稳乃至于失控,武亲王仍竭力抵住“功高震主”“赏无可赏”的廷议,坚持由其镇守西荒,以精兵同重权呵之护之。
而这一走,便是十五年,生死永别。
成王对于武亲王的爱戴今犹在,只是情怀已改。他看不起那些继位者的懦弱无能,更痛恨今上对于手足的严酷。这曾经的军神,想来手段虽已经老辣,可心中某块依旧明亮鲜洁宛如初雪。乾纲独断,坐拥江山,无限风光,他自然晓得今上继位之后第一个要办只会是他,而他亦明白,此刻若不回京,他终其一生不过是西荒的土皇帝。
随扈的十万铁血军被打散后编入京中三卫,稍有实权的将领则多被外调入南疆的瘴气密布之所,同土人打交道。就连要保存冯紫英一人,也不得不自请革去功名。
这位今上的皇叔并不是不介意“兰”的追封;更不可能爱上仰人鼻息的生活。只是他所图既大,又孤立无援,只得流血隐忍。人这一生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但兰成王拼尽全力,但求终究有一日,这河山易主。
“这江山只要一日被他握在手中,这满朝臣子就只能是他的枪匕,随意摆弄。”袁骁也为如梦的事情置气。此刻与兰成王对坐喝闷酒,无红袖揾英雄泪,只是酒入愁肠,百转千回。
言下之意已非常清楚,两人所图谋的亦呼之欲出。
当即按下,不再提起。恰茜夫人来水榭中,兰成王不免动了兴致,抽出一支玳瑁钗,敲击玉杯,歌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颇有志气消沉,意趣萧索的味道。
又对茜夫人道:“许久不见你跳胡旋舞,怪想念的。今日端王也在,你也别退却了,那取了那身八宝金缕衣来,替我们酒宴助兴吧。”
茜夫人当即煞白了俏脸,幸而厚厚脂粉遮挡,并不能太看出来。她出身微贱,当年使劲浑身解数要将兰成王的心拴在身上,那旋转如风,千匝万周无已时的的异域舞蹈帮了她很多忙,偶尔兰成王也会亲自下场,或与其对舞,或击羯鼓助兴……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是皇命在身的夫人,万乘金体,如何在做这些下贱功夫?
却不好直来直往退却,驳了兰成王的面子。只得强笑道:“王爷这是笑话妾了。如今身子骨僵硬,如何还能学年轻姑娘那般做胡旋?不过今日妾倒是同宫内女房学了一支踏歌,合情合景的,王爷若是不嫌弃,妾就取了舞衣来。”
兰成王挥挥手,有些不耐烦道:“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你怎么就当了真呢?且去吧!”
随手将带帽钗插在茜夫人发间,又折了一支樱花簪戴鬓边,对端王调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昔日我这位茜夫人人比花娇,如今看来却是樱花更配你那美人多一些。”
茜夫人自负貌美,这些年来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当即低下头,眼中快要落下泪来,笼珍在一旁看得不对,却无法替这位夫人分担去什么。只得上前一步,诫道:“夫人,我们回屋子去吧。”
一行人匆匆离开,皆是无言。等回到房中坐下,斥退了其他人,这极骄傲的女子这才不顾仪态地放声大哭。一壁将发髻扯碎,将头上樱花同玳瑁钗齐齐甩脱,一壁大骂道:“也不知哪里来的贱蹄子,小娼~妇!是天心狐转世怎么的,专程来惊扰我同我做对!且不说如今端王宠着,王爷便已对她动了心思,哪一日陛下若是册封了郡主,公主,莫不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也不放在眼中了!这守礼宅还不是给她的牛车踏平!”这话好生无礼,也着实冤枉了如梦。兰成王只随意调侃端王拥美无数,并不特指谁人。只是如梦的出身是茜夫人的噩梦,她与其身后,可能并不会袭来的种种前尘过往,早已是心上的一个结。
留下伺候的笼珍,十多年来只见过面前这位夫人是如何一点一滴地端起夫人的架势,慢声细语,进退有据,这状若疯狂之姿,着实是头一遭。但也没什么法子,只得哀哀地劝道:“夫人何苦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素日在府中,王爷对夫人并无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怕是今日朝堂上受了不知哪儿的闲气,才拿夫人玩笑两句吧。您与王爷夫妻一体,实在犯不着这样……”
此话不说也罢,提了却就是勾动茜夫人心中隐痛。她抬起一脚,踹翻笼珍,冷笑道:“你倒是当得好差事,惯会为他开脱的!什么夫妻一体,我只是个‘夫人’,比不来王妃的尊贵。如今那些人眼瞅着一样的出身,确实要高飞做凤凰去了,你让我心中怎么想,如何平意?!”
顾不得腹部疼痛,笼珍只得强笑道:“那位娘子的好日子会有多长呢,我们只等着看吧。哎,也合该其命不好,得不了夫人眼缘,其实眉眼细细察看,却还有福气沾着同夫人有几分相似呢?”
她心中存疑良久,总巴望能够提点茜夫人早作打算。此时也不管时机是不是合适,先提了再说。果然,茜夫人闻着十分在意,当即坐直了身子,疑惑道:“什么?”
兰成王将袁骁留到掌灯时候,才命人好生地送回王府,走到门口才发现,月夜下静静地听着一架牛车,看布幔装饰的花纹,应该是自家府邸的车子。
驭车小童梳双鬟,袖手道:“请王爷上车。”
袁骁不免好奇地问:“等了多久,是否如梦的注意?”
那孩子也是机灵,不疾不徐道:“娘子担心王爷,见天色差不多,便着人预备着。”
“她倒是难得在我身上费心思。”说着便踩着小童,手攀着车辙,躬身进去。眼前先是昏昏暗暗地看不清,可车顶既镶一颗硕大的神风海珠,车壁又悬夜光石,片刻就能见着如梦半倚在锦绣堆中,若有所思地抚一管短笛。
她今日只着素净通身男装,头发绾起,藏在蝉翼冠中,有种英气勃发的异样美态。袁骁如何能忍,巴巴地缠上去,笑道:“怎么好心来接我?”
她倒也不闪不避,一指挑起袁骁那秀美脸庞,脸凑得极近,道:“左右呆在府中寂寂无趣,倒不如出来走走。”
袁骁反手握住,在额头落下一吻,“可是想我?”
饶是如梦大胆,腮上还是飞红,也不敢闹了,只欲抽出手去。可袁骁哪里肯许,只是贴在胸口紧紧握住,又将冠子摘去,抽了簪,由一头秀发披散,掬在手中,不觉道:“见你这样子,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是谁?”
“兰成王的茜夫人。今日在水榭看仔细了,你们眉眼顾盼之际,活脱脱是一个模样。”
“也是了,”不知为何,如梦听到这名字,身上却是一激灵,“那位夫人曾说自己与王爷相逢西荒……而且人或有相似的地方也不奇怪。”
“不一样,”袁骁手指微凉,缓缓抚过如梦那双琉璃眼,却在眉梢处暗暗用力,喃喃道:“我瞧着她,有瞬却恍惚见到你一般。”
第廿二章
皇帝册封如梦,极为突兀。该日早朝各臣工陈列,便遣禀礼内侍宣读旨意,册如梦为“同昌郡主”,赐汤沐邑与登华殿居住,并恐宫内习俗繁琐,有违天性,特准端王府教养。另有宫缎四匹,迦罗天妃檀木金身造像两座,各色花钿珠钗六盒,以昭阳殿方贵妃的名义特赐,以对天下昭示嘉奖之意,天恩浩荡。
散朝之后,袁骁赶着回去安排接旨谢恩的事宜。他自然不用担心如梦进退,也知千头万绪家中诸人都会打点,而兰成王也是免不了出手相助。只是这偌大皇城,威仪赫赫,总令人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