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95':出自《国风·周南·兔罝》
、卷十三·然萝'1'
朝阳未出,有云施施然布于天幕,风习习焉,云旷久而方有微移。天色如碧,有玉之青白,薄云修长而整齐,层叠被晨光熹微晕染,中单夹杂有黄白色。偶尔亦有染些假红之云,恍然再看却又似澄清白练,似有仙人炼丹于深山,丹尚且未成,而已有云依傍炉畔。
石阶不染杂尘,沿顺石板向回廊小路两旁,有俗家葵菜,一曰冬葵,若不人为刻意拔出,二年闲嬉间便可成形。多于将夏之时开些浅红或薄白的细小花儿,也有干叶花同色种类,嫩叶也摘取做食。将近廊下间生着些薤黄'96',断面有黄白色,可入药。叶长而微绿,殿于海棠后饶有趣味。
戚萤屈脖颈向后略微微偏了脸,回廊下不知是春兰还是树影簌簌发声,戚萤恍然心上弦一紧,慌张将钵内字迹拨乱掉,抽回手来,握紧成拳放于心口,长气不敢出。待了片刻,不闻旁人脚步声,这才放下些心来,颔首下颌搁在手上,拿眼角去略略比量那青铜钵。“肃肃免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正是惊弓之鸟,戚萤本就心细如尘,低眉再探自己指尖灰尘,决不同于长年积累,分明浮于表面,断不敢放下思量去的。如今这院落当中唯有长笙于戚萤二人,若说着钵内的字迹是才写上的,怕也只能是出自长笙之手。细致缜密的网啊,这是何人置于此处的。只怕长笙用如此隐晦的方式告知自己,即是防着这曲宅中人。怨不得方才长笙言说了那许多关于这青铜钵之事,唯是故意要自己去看去寻那几个字。
再暗念一遍诗文,戚萤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字面中所谓“赳赳武夫,公侯腹心”,能称道是“赳赳”二字的此宅中怕是唯有那一人。才想到那人,不免闭目连连摇头,紧抿嘴唇,忐忑不安。待要忍不住又吸一口气,却将下唇吸入齿间。戚萤睁开眼目,眼波四处落散。抬起右手来才抚于额角,又忙不迭的收回到颌下。
戚萤心中似是被刺着,忽地抬起头来看长笙,却见长笙面色凝重,不容置疑。戚萤蹙着的眉头忽而舒展来,垂下眼帘,侧目看了看那青铜钵,从鼻中哼出一丝笑意,扭回头来凝视着长笙。此时长笙离戚萤不过一步之隔,听风辨音,细察中早知戚萤是红了眼圈。长笙只道戚萤流离漂泊,况且心思细密,本应与自己相似,早该是不甚肯将个陌生人相信的心境。只料得她聪慧,必能懂得自己提点之事,却不防她依旧一颗心未染尘,不察觉间,已将那人信得这般深了。
长笙颔首蹙眉,将手指屈起来,抵在鼻下唇上,戳着人中,念及自身恢复情况,再依照那人的举止,若然事情有变,自己倒也并非全无把握。然而此事更多存于自己疑虑,尚未定性,在长笙看来却因无法判断对方的行止,着实更加不安。思前想后将这事先透露给戚萤知道,可这一回长笙少不得又后悔,自己未免欠些考虑,不该这么断然的就告知给戚萤。
俯首间长笙能察觉戚萤含泪凝视自己,扪心自问,换做自己为戚萤,又凭何判别孰是孰非。若说那人是半路巧遇,可长笙初见戚萤之时,却也是奉命来要戚萤性命的杀手,自己与戚萤间,只怕尚不若戚萤于那人之间之情谊,眼下这般突兀,长笙心下亦不免忐忑起来,未知戚萤当如何裁决。戚萤一时情结扭转不来,只从感情上觉着那人原不应会加害自己,可依照长笙惯于江湖,阅历丰富,年纪随轻然行事沉着老练。
戚萤簇起眉头,垂眼观心,微微启唇吸了口气,眼波流转,又将嘴唇紧抿,垂下头去从鼻中缓缓呼出气来。抬手攥成拳放于胸口,略略稳了稳心神,再抬眼去看长笙,见他微微锁眉,面沉若水,不见其他神情。戚萤忆起子墨画轩被烧的那夜,长笙也是如此表情,想是他心中已有所筹谋,对于此事也有证据在握,不由人不信。
戚萤以手抚心,将眼波游移到台阶后的暗沉红漆木柱上,一时间不知对长笙所指当信与否。自戚萤被亲生家姐毒哑来,亲众离叛,流落异乡,少有能托心之人。花朝才逝却几番,近日来戚萤心上本一直惦念长笙的伤势,未曾深念对祯娘的哀思,如今这般想来,当不免又添心伤。再回想当时光景,好一番怅惋。戚萤阙眉再扫一眼长笙,见长笙轻叹了口气,偏过脸去,戚萤眼波将收未收,只怔怔落下泪来。
后院栽生的绿植皆喜阴湿,而厌恶污水,皆围绕中间清池而生,日逐出,地表气温也有所升高,池畔逐渐显出一层浓密不均的白雾。有芎香'97'沿石阶而上,碧萼白花,莛短稍显些微黄,花瓣虽呈白色尖儿上却是带着几许杏红,似夕霞返照。偶有风来,翻起花瓣,瓣片下色斑分布不均,于青白之中点杂了几许朱痕,像极了美人颊旁晕开了胭脂的泪渍。
长笙耳中听得花钿流珠窸窣作响,又闻些几乎细不可察的哽咽声,知道戚萤应是落了泪。长笙不免心中触动,稍微转回些头来,待要出声却不知该说讲些什么,侧耳只听回廊上传来轻快地脚步声。那脚步声才稍微顿了一顿,就听到雪航笑语道:“这大清早儿的,怎么你们两个病人不多休息,等下让曲江春知道了,他又要唠叨个没完了。”
戚萤略略一怔,抬起手背来拭了拭眼泪,用蓝印花棉布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灰尘,将沾了泥渍的一面卷折在内里,收回棉布帕子,又掏出锦绢帕子来轻轻在眼圈儿上印了印。这才站起身来,扭过脸对着雪航。雪航已经从回廊尽头上绕了过来,一看戚萤眼圈泛红,忙疾行几步上前,拉住戚萤的手,说道:“戚萤姑娘,你怎么哭了?”
长笙下意识地向戚萤这边探身,戚萤忙伸手拍了拍雪航的衣袖,面上做了些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注'96':薤黄,薤(xie),中药名。质坚硬,角质,不易破碎,有蒜臭,味辛辣。
注'97':芎(xiong)香,也作川芎,可入药。
、然萝'2'
雪航探头细细打量了戚萤的神色,手上探戚萤指尖微凉,瞥了嘴问道:“姑娘,你可是身上有哪里难受,又或是心里头不好过,只管讲出来。这里虽比不得姑娘家中,不过曲江春这厮虽然是个穷鬼,倒是讲究的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姑娘想要什么,若不是太难的物事儿,怕应该都是寻得到的。”戚萤听罢,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雪航,由不住再噙了泪,连忙又别过脸去,提起手背轻按在面颊上。
长笙略一沉吟,面上微笑,踱近几步说道:“雪航姑娘务要过于担心,曲大夫医术了得,在下与戚姑娘的伤势都已然无大碍。只是,戚姑娘心思善敏,顾念当日积香山上那位祯娘。”雪航抬起手拽了拽耳垂,说道:“可就是那位给长笙公子下毒,还要杀你们的人?”戚萤取了帕子来印在鼻翅儿上,抑制了啜泣,探手指到鬓发间理了理。
长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料想雪航姑娘也有所印象,想那祯娘虽一时想不通,做了险事,然则到底与在下和戚姑娘有些情谊。”长笙垂手向那台阶上的青铜钵一指,再叙道:“方才戚姑娘在侧墙下见到有这样一个青铜钵,当日祯娘于积香山上倒也有如此一具,被用于养花,如今再见物有相似,少不得睹物思人。况复,当日事出险急,在下与戚姑娘皆有性命之忧,幸得雪航姑娘相助。我三人急匆匆自积香山下到曲宅之中,而眼下祯娘的头七已过,在下与戚姑娘却连楮帛'98'也不曾为其烧奠。由此一念,故也更添些伤感起来。”
雪航听罢微蹙眉头,唏嘘一声道:“戚萤姑娘着实心善,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两位之惦念原也出于常理。只是多嘴再说劝一句,两位的身体才将刚有起色,实勿要太过费神。等天再亮些,放了市集,我就去采办些香烛楮帛来。”长笙只忙囫囵道:“不敢多劳形费心……”才刚说了这几句,便听厨间后偏门一响,又咳嗽两声。雪航回头一看,见是老管家,噗嗤一笑道:“瞧呀,咱们这位老管家也是闲不住的人,起个大早呢。”
戚萤跟着一笑,探头看去,见老管家手持一个丹漆瓷碗,缓步走上来笑微微问道:“几位都起来啦,若是觉着腹内空空,灶上倒有新熬制的小米粥,还有些香果儿、酸甜蜜饯,尤其是顾公子你身体还未痊愈,当勿要省了这早膳。”雪航向老管家手上的丹漆碗中瞧上几眼,见内中盛有清水,碗底沉着几许类似野菜的叶片,便嘻声笑道:“老管家,你这般早起来莫是就为了采野菜?”
老管家撇了撇嘴,左手单擎了丹漆碗向前一递,右手向碗中一指,说道:“雪航姑娘请仔细看来,这一样是都是青菣'99',这大片的叶中间似杂着墨迹的为马蓼、这两面有贴生糙伏毛的则是苍耳,皆为不伤脾胃的自然药草。取白面加入这些草药的原汁,拌合作成饼,再用麻叶包藏掩盖,待外面长出层黄衣,就晒干收取。如此一来,也就基本形成了药曲,寻常可用以消食开胃,若再要用什么其他的药来配合,那就要听由我家少爷依据用处来增减了。'100'”
雪航点了点头,抚掌笑道:“哦,跟做豆酱的黄曲的法子差不多嘛。”老管家笑起来点头称道:“却也有几分相似,罢了,不多唠叨着等琐事了。倒是几位这一大早在聊些什么?”长笙掸掉衣襟上的浮土,整理衣袖,轻笑道:“在下与戚姑娘身上伤势都已有好转,于贵宅也多有叨扰,而在下身无长物,况我二人正是被雪航姑娘从人手上救下。在贵宅长处以往,只怕若是那些人不肯罢手,反是要连累了几位。故而在下与戚萤姑娘商定,今日便要向曲公子与老人家辞别。”
戚萤抬眼扫了一眼长笙,又低下头颦蹙眉间,扭回脸扑簌簌落下泪来。雪航连忙拉住戚萤的手,轻轻抚她胳膊,低声劝慰道:“姑娘若是不舍,便就别走了罢,那个要杀你们的人不是已经死了么?”戚萤仍旧颔首,轻轻摇了摇头,阖目不看雪航。老管家见状也叹口气,说道:“顾公子,非是小老儿嘴坏。您身上的毒气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