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和与呼延从未到过中原,更不曾见过像曲宅这样雅致的院落,只曲折回廊下的海棠就令二人看直了眼,二人走着就不经意间放慢了脚步,落到长笙一行人后面有一段距离了。呼延抬头又看到了回廊围绕着的池塘,伸手戳了戳乌和的胳膊,低声说道:“安达,你看那个湖,这宅子莫不成是绕着这个湖建起来的么,简直太不敢相信了。”
曲江春这时已经驱动木轮椅来到回廊上,正看见乌和与呼延两位在感叹。便摇晃羽扇上前,轻笑道:“两位尊客可是对这池塘饶有兴趣?”呼延冲口问道:“池塘,这叫做池塘,就是小湖的意思?”曲江春稍微沉吟了一下,笑言道:“大约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这样的湖大多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为开凿而成。”
呼延又跟上问道:“那么用这样的方法就可以常常有水饮用了?”曲江春又笑道:“想要常有水来用也有另外一种方法,回头我在与两位尊客详细解说。顾公子他们想来已经要行到后院去了,我们也一并前去吧。”
、然萝'8'
采得仙岩不老藤,蒸云煮雪揭轻冰。光浮一片昆山玉,暖压三冬内府绫。'102'
时将初夏,春虫都活络了起来,尤其后院之中多为春末而发的青植,飞虫蜜蚁愈发促促,更不断地向中庭和厨间上飞。时下流行采买剡溪特产的剡藤,取藤皮做成纸浆。又或取楮'103'纸,幽州人称之为毂桑,荆、扬、交、广谓之毂,中州人谓之楮。约南朝梁时,有江南人绩其皮以为布,又捣以为纸。'104'裁制做成几床纸帐;间隔挂于后院之中;白纸光洁无论白日或夜时都十分吸引虫蚁。
老管家依样取来剡藤与楮皮,尝试以造纸衣之法,或蒸或煮。或以煮法,则每一百幅用胡桃乳香各一两煮之,不尔,蒸之亦妙。如蒸之,即恒洒乳香等水,令热熟阴干,用箭干横卷而顺蹙之,然患其补缀繁碎。'105'以挤压的办法使纸起皱,皱褶多,便可以分散应力,避免撕裂。制成后有清香,细软轻暖,碰触且无声响,“芝麻箕烧烟熏纸被不作成'106'”。
纸张悬于后院之中,随风倾动,虽日用平常,熔铸为辞,便多了一点诗雅。站于庭中,青植间可见飞促点点镶缀在洁白轻软之帐上,细嗅有香,闭眼可感知其沤也,捣也,抄也之造纸过程。纸帐乃属简朴之物,为清寒所用,平添了几许清誉。
戚萤站于廊下,曲裾的底色如捣碎的月砧,襟前和袖外有匀称的玉痕簟纹。素光照在纸帐上,霎时间如雪与阳春,温温犹疑着透过来,其上隐约可见纵横龟纹。戚萤抬手将指尖轻压在额角上,眼中氤氲着胡桃乳香,略略垂目颔首。攀附在发髻上的苎珠流廉细细响动,听在耳中又似风静后纸帐底角犹存的舒卷之声。抱月欲闻,唯素可宝,盎兮春温,皜兮雪白。
庭院中促虫声声,却愈发寂静。长笙站于青柳之下,棉絮落于他的睫毛之上,一时间仿佛重的让人无法睁开眼睛,可长笙又不敢垂下眼帘,生怕稍微一动,那轻柔的柳絮便飘散开来。长笙只沉默的站在原地,鼻中可嗅溪水润暖连蔓楮藤之气,依稀可察练作云衾之声。戚萤听闻脚步声回头见是长笙,启唇一笑。长笙只察觉睫毛上的柳絮若春雪般消融,又听戚萤发丝间流珠窸窣好似一床明月盖人归梦,当即轻笑道:“细柔轻缀好鱼笺,数尺白云笼冷眠。披对劲风温胜酒,却问儒生直几钱。”
戚萤眼波溯洄,在纸帐间游移婉转,依约扫上长笙面容,忽而如纸帐上的淡雅香气瞬间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戚萤将手指压在唇角上,偏过脸来抬眼看悬着的纸帐,纹络间浮现一袭白衣的长笙,温欺枲絮娱霜夜;洁与梅花共雪天。乃如诗中言“雾中楮皮厚一尺,岷溪秋浪如蓝碧。山僧夜抄山鬼愁,白雪千番沍墙壁。裁成素被劣缯绮,故人聊助苏门癖。'107'”
古丽夏提拉起雪航的手,赞叹一声道:“戚萤姐姐真的好似仙子一样啊!”雪航一紧古丽夏提的小手,才想要提醒她小些声音,却依然来不及。只见戚萤以绢帕覆手,挑分纸帐施施然向木踏薄阶行来。雪航倒也便就俯下身,对古丽夏提说道:“小夏提,你有没有见过贴在窗上的剪纸画儿?”古丽夏提点头道:“有的,爹爹就会剪,画中有好多漂亮的姐姐。”雪航伸手摸了摸古丽夏提的头,说道:“那你看,戚萤姐姐是不是更像那剪纸画里的俏影儿?”
庭院距木廊坐障三扇,戚萤走来,纸帐浮动,其上龟纹经日光投射到丛间细流上,似绘瑞草于沥水,卷角又带动悬之的竹网,似绘云文于顶。古丽夏提笑起来,蹦跳着走到戚萤身前,双手负在背后,歪头问道:“仙女姐姐,你看到我的大鸟了么?”戚萤笑起来点了点头,擒了袖子回身向右后侧略略一指。古丽夏提眯起眼睛,微微抬头看了看院中悬着的纸帐,吸了口气都起嘴旁的脸蛋来,紧憋着嘴,蹙着眉头,摇头晃脑。
雪航在旁边侧眼扫到古丽夏提的表情,伸出手来轻轻在古丽夏提的鼓起的脸蛋上一戳,古丽夏提没有防备,“嘟”地一声吹出含在口中的气来。雪航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立刻跳着站起身来就往院中跑。古丽夏提拔脚就去追赶,可是古丽夏提本来就对庭院不熟,又因为层层纸帐的阻隔,不得不时不时放下脚步。而雪航却如同游鱼入水,才刚露出一个身影,又忽而滑溜不见了。古丽夏提急的直跺脚,扯了扯自己的小辫子。
戚萤捏起裙裾紧走几步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古丽夏提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脸,画了个鹰喙样的勾形鼻子,又屈起双臂,抬起手,做了个震动欲飞的动作。古丽夏提恍然点了点头,拍手道:“仙子姐姐你真聪明。”随即屈起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含在口中,吹了个口哨。然后昂起头来,清叱道:“大鸟,快帮我拦住她。”
长笙也轻笑起来,耳中听闻廊上传来粗重的脚步声和木轮椅响动的声音,转回身来笑道:“只怕两位要再捎待片刻了,夏提小姑娘小孩子心性,一时又顾起玩闹来。”曲江春摇晃着羽扇,朗声笑道:“那雪航怕也是个大孩子不差,依照她的身形在庭上乱跑,等下弄坏了帐子,陆伯又要在我身边咬耳根了。”
乌和与呼延也跟着笑了起来,呼延又低声跟乌和嘀咕那纸帐能否用于匈奴那里防风沙。曲江春驱动轮椅稍稍靠近了长笙一些,低声问道:“顾兄,你决意要离开么?”
注'102':出自《蓝山集》卷三。
注'103':楮,又称毂,今通称构,桑科乔木。
注'104':关于这一部分资料可参见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上“其下维毂”条。
注'105':关于制造纸衣的方法可以参考《文房四谱·纸谱》
注'106':请参见《说郛》宛委常山堂本
注'107':李新《谢王司户惠纸被》
、然萝'9'
东门之枌'108',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雪航如滑鱼般在洁白的纸帐间隙中来往游移,古丽夏提跑跑停停的追逐,衣襟下栓着的小铃铛叮铃作响。戚萤站在木廊上,也不知是紫薇树上吹来的风,还是纸帐扇动带起的波动抚乱了戚萤额角上的发丝。戚萤抬起手来指尖帖服在稍嫌乱的发髻上,颔首偏脸将脸颊依在手掌上,手指顺着发丝滑到耳后,抬起头向雪航她们望了一眼,轻轻笑了起来。一时间忽然觉得胸口一震,从嗓中向鼻息发出一阵痒痛,戚萤取出锦帕掩住口鼻略略咳嗽几声。
曲江春眉头一紧,提起手来卷屈了手指,用食指的第二关节戳在眉心,又放下手来,双手交叠握在一起。旋即自木轮椅的扶手旁绒布袋子中取出羽扇来,向长笙说道:“顾兄,许恕在下多言,依你和戚姑娘当下的情形,倒也未必一定要倚重药物,若一定要走倒也可以。首先不便长久远行,再次需要一个安稳清雅的境地来调养。眼下,实在找不到合宜之所。”
长笙面上仍旧带笑点了点头,然则眉头却已经稍有颦起,长吸一口气,颔首沉沉呼出,不肯作答。正在这时却听庭院中纸帐扑啦啦响动,曲江春循声看去,见是有许多纸帐已经被碰落下来,雪航被花毛鹰隼的半只翅膀抱着,挣扎不开,急得连连跺脚。古丽夏提在旁边紧紧拉着雪航的衣襟,戚萤早闪身到了木珊栏的后面,用帕子掩着唇,轻轻地笑着。
呼延“嚯”了一声赞叹道:“安达,你看这只鹰隼,本身的体型也仅只比咱们那里的大一点。但你看那翅膀,单看半边就已经比寻常的鹰隼整体都庞大了。”乌和也点头道:“说的是,况且看那鹰隼的喙,有似鹤一样的细长,可那勾却十分的坚硬。想来的确是能够从流沙中衔出我们的行李。”呼延看了看乌和又转过头去盯着古丽夏提的鹰隼看,连连摇头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
老管家从中堂后的偏门走出来,才刚一见庭中的纸帐有破损有落,或白或被草汁染绿散了一地,附身将手臂上挽着的竹篮放在地上,叹了口气,斜过眼目来看了看曲江春,故意咳嗽了几声。曲江春立刻笑了起来,抬起手揉了揉鼻子,另一只手将扇子来回的摆弄了几下。扭过脸去看了看长笙,又将手提起放到额头上搓了搓。
长笙略略清了清嗓子,向老管家身旁挪了两步,试探着说道:“老人家,这也非曲兄的过失,况复鹰隼本不能似人那边通灵,稍有闪失也难免。”老管家略沉着脸,一撇嘴说道:“顾公子,您和戚姑娘为何铁了心的要走,二位找好可去之所了么?”长笙因对着曲宅中藏有宫中的细作而不敢放心,自然无法当面道出原委,更加之曲江春所言也确有道理,而长笙心中一时也寻不到一个合宜之所。对着老管家这样一问,立时尴尬起来。
呼延听到谈话,走上前来,出口询问道:“这位公子……”长笙听到呼延的声音,侧身过来,对着呼延略微施了一礼,说道:“在下顾长笙。”呼延连连点头,说道:“哦,顾公子,你和那位面色不太好的姑娘是被人追杀,还是私奔出来的一对情人?”长笙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