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的眼睛是由余毒所致失明,并非外伤,下官以为,若视物的功能还健全着,好生调理的话,许过个把月即可恢复清明,又或许三年五载……万事皆有转机,王爷您不必太过绝望。”
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眼睛,林林总总大抵只剩下听天由命四个字概括。复季珩躺在榻上,触目所及的黑暗,反觉心平气和。
“养目重在养心肝气血,辟清幽之地静养,于小侯爷体内毒性的消减是大有裨益的。”太医临走前嘱咐几句,南殊王混沌潦草地应了,挥挥手撤散了人,命管家扶他去歇息,一时之间显得苍老了许多。
房间重归沉寂,紫金炉内燃着他素来喜欢的沉香屑,白烟长长细细的,升到半空后回环消失,一如谁家妇人翘起的酥手小指,苏彦打开圆扇小窗,日光倾落尺丈,掠过复季珩的眼底,泛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沈姑娘,你有话便对小侯爷说吧,我先出去了。”苏彦总是最了解她的那一个。
沈时笙走上前去,看着复季珩神色淡薄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唇边,想要开口说话,发出了零星破碎的声音竟带着鲜明的哭腔,于是不得不狠狠捂住嘴,就怕他听见自己泄露的情绪。
复季珩坐起来,动作行云流水,仿若与常人没什么不同,“我看不见了。”他说。
“可你无须自责,毕竟我还活着。”
他笑笑,曾经流光剔透的烟墨凤眸,如今美丽依旧而神韵不在。他对沈时笙说话的时候,先把脸转到她所在的方向,而后那双眼珠才会渐渐移过来,却始终无法对上她的眼瞳。这一个微小的细节撞进她的视野里,将她的忍耐击散得溃不成军。
“你说过你从不喝酒的,你说过你喜欢一直清清醒醒的,你说过的话你怎么能忘了?”沈时笙摇晃着复季珩的肩膀,家变之后她从没哭成过这个狼狈的样子,“她要我的命让她拿去就是了,本来就是我犯的错啊,但你怎么那么傻?你明明知道那酒是有毒的,有毒的啊!一双好好的眼睛,就这么看不见了,你知道我有多……”我不怕死,可我怕你死。你知道吗,你倒在我脚边,那一刹我有多么害怕?
多怕他再也醒不过来,多怕他再也唤不出她的名字,而今他醒了,睁开眼睛却再也不能看见她……
“不值得的,一双眼睛,不值得的……”
复季珩默默地听完,顺着沈时笙的手臂摸索到了她泪痕交错的面颊,掌心轻轻覆在她的双眼之上,每一根掌纹都很明晰,就像他的声音。
“一双眼睛换你一条命,我认为值得,就足够了。”是一贯的孤冷的语气。
“还有,别哭了,替我留着它,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眼睛。”终究温柔了下来。
、春回三月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复二姐的章节算是告一段落了。
松一口气。。。
春早回暖的日子,桃花开遍,绯空卷熏风,满目弥望间如堕九天云烟,桃香浅淡绵延,在身边徘徊,若有似无地抚慰了尚有料峭的温度。那人坐在长长的美人靠上,着一袭白衣,裾袂盈然,清峻精致的面孔,和着花树交错的画面,太缠绵。
他身边立着一位蓝衫少年,眉目清秀,很是温静良顺的模样。
“小侯爷,沈姑娘去给二小姐扮嫁了,估摸这会子正忙,现在大堂宾客多的热闹,您不喜欢的话,不如在这儿坐一坐,待沈姑娘回来,我和她再陪您一起去瑞王府。”
“不必了,”复季珩摇头,“我不去瑞王府,二姐上轿之前,带我去送她上轿就可以。”
“可是,这……”
“没关系,世子明理,不会计较,你不用担心。”
卧榻的那几日,程言卿来探望过他这个未来的小舅,派人搬来了几大箱的名贵药材,堆了遍地。言语间不无唏嘘感慨,多半的意思是小侯爷实乃重情之人,为红颜不要命,虽然里外里只是赔了一双眼睛,可没了这么一双眼睛,怎么和自己下棋?哎呀,真是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啊……听他口若悬河说的十分动情,复季珩朝程言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傲,说:“世子乐意下棋也无妨,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可以分辨,险胜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程言卿呵呵地闭了嘴。
后来,程言卿端着茶盏,慢饮而尽,向他坦言,两家王爷都有意将婚事提前,生怕再有波澜意外,他闻后点点头,没有显得多惊奇。复季珩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又闻他道:“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世子请讲。”
“你姐姐的好恶习惯,你且先告诉我一声,待她嫁过来,也不至于准备匆忙。”
“世子对家姐何时上心至此?”
“小侯爷精明,大可猜猜。”
“苏彦,送客。”
“慢!慢……”程言卿苦着脸,对复季珩叹:“枉你我相交一场,日后亲戚更近,你这也忒令我难做啊。”
“何时?”复季珩阖眸养神,不理会程言卿的遮掩,仍是单刀直入。
“回小侯爷的话,”候在一旁的元宝憋不住话,先声道:“我家世子这人品味奇特,就中意不拘于常的那号人物,赶巧二小姐那日言行入了我家世子的眼,中了我家世子的意,遂上心至此啦。”跟着程言卿这么些年,他中意什么样的姑娘,自己心里能没有数?
程言卿瞥元宝正洋洋自得的笑,脸一黑,心说看回府我不好好治你一治,可不得不承认元宝了解他,也说得对。起初他以为复惜阑与寻常女子无异,不过是个养在闺阁里的金丝鸟,娶回家不求什么举案齐眉,做到相敬如宾,面上囫囵一个太平就成。而后去青楼一遭,发觉事非所料,命人去探查个究竟,果真蹊跷。再后来,府中有人密报南殊王府的二小姐竟与一个小贼有私情,父亲怒了,他乐了,这复惜阑胆子委实不小,不知不觉便兴致勃勃了起来,有意思。最后那日,他坐在木椅上闻她所言,目她所行,连自己也渐渐佩服这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想南殊王真够厉害,生养三人,三个人都如此的有性格。
曲折诚然是曲折,她最终还是要成为他的妻,他不能委屈她,于是,曾单独邀她见过一面,“二小姐心有所属,我亦不愿与亡人相争,若二小姐不肯嫁,我程言卿绝不会强迫你丝毫。”
“我答应了父亲便不会反悔,世子多虑了,我愿嫁。”
知道她答应南殊王,只要她嫁给自己,沈时笙便可留在复季珩身边,直到他痊愈。
复惜阑敢爱敢恨,又重情重义,甚得他心。
“家姐有过错,世子不计前嫌,我在这里代她谢世子恩情了。”复季珩闻元宝之言后道。
程言卿点点头,才想起他已经失明看不见了,就改用语言,“小侯爷言重。”
一桩姻缘就此定音,至于是不是良缘,看造化吧。
……
层层叠叠的红,仿佛盛开的火焰裹紧她的呼吸。
沈时笙站在铜镜前,弯下腰替复惜阑仔细地描出一黛青眉,若远山迢递,温柔不失端庄,额间贴饰桃花钿,若初开芳妍,妩媚不失清婉。这一身耗了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才赶制出来的艳红喜袍,珠玉琳琅,环佩叮当,用金丝软烟罗滚边,绣以彩凤栖合欢的纹样环绕胸前,凤眼是指甲大小的夜明珠所嵌,无光而辉,合欢树是孔雀翔翎拼接,碧翠鲜活,流珠将她三千青丝梳顺绾起,藏于凤冠之中,珍珠悬发,簌簌清响。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
朱唇点绛,胭脂凝腮,她的美,染透苍凉。
沈时笙为复惜阑系上绸带,“二小姐真好看。”努力不露出悲戚,已是极限。
复惜阑痴痴地望着铜镜,伸手抚过自己的侧脸,“你说他也会觉得好看么?”指节还戴着那枚戒指,不肯摘掉:“他会觉得,嫁给了别人的我,今天好看么?”
“会。”流珠偷偷揩掉眼泪,“二小姐最好看了,流珠眼里,二小姐最好看了!”
门外风摇花枝,桃瓣片片委地,春光泻落叶梢,勾勒出那人眉眼的模样。唯有一朵桃花借着长风一路飞旋,直到她的脚边,跌在她如水的裙摆,复惜阑拾起它,念起两个字的名,泪如雨下。戚桓。
君送桃花来,妾欲乘风去。
从今往后,山穷水复,再是同归不同路。
喜娘笑眯眯地走进来,见满屋子的泫然欲泣,连说三个不吉利,又说府门口花轿已经来了,就等新娘子您移步。沈时笙端来喜帕,由流珠为她盖上,喜娘牵着复惜阑的手,小心翼翼地引她迈门槛,下台阶,走到中庭时,瞧见苏彦扶着复季珩,才停下。
“小侯爷,”喜娘端着笑,“您这是来送二小姐的吧,成,那老身先去旁边等,您有话得快说,吉时不等人。”
他应然。
“二姐,”复季珩慢声道:“谢谢。”
“傻弟弟,”复惜阑摸摸他的眼睛,满脸疼惜,“你何必对我说这个谢字。”外人都道他聪敏不凡,但她知他也傻得执迷不悟,“待时笙好一些,别辜负了自己的心。”
感情的事怎能用三言两语概括得清,曾经他伤沈时笙伤得深,如今他付出的,又有谁能论断呢?他看不见了,所以她才能继续呆在他身边,一旦他痊愈了,她该归于何处?复惜阑苦笑,含着泪水,只叫他好好珍惜,那个约定,没有告诉他。
现在的成全已经残缺,再将未来的遗憾提前,对两个人都太残忍了。
“那我走了。”拭干泪,复惜阑向苏彦嘱咐:“好好照顾小侯爷。”说罢,深深欠身。
春归三月,江暖水光,桃花成冢,软红千丈。
、霜林堆烟
作者有话要说:
自复惜阑嫁出至三朝回门后,复季珩以静养一段时日为由,动身离开了王府,前往城郊的佛寺小住。临走的那日,王妃交给他一串系腕佛珠,叮咛他宁心安神,自会受神佛庇护使得双眼早日复明,他说好,只带了一支笛,一盘棋,半箱书,几件惯穿的衣衫,还有沈时笙,苏彦两个人乘上马车便绝尘而去。
一路上为防止颠簸,出了京城最繁华的街巷,便交待车夫稳马慢行,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