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渊点点头,站起来:“无论如何,她腹中是我的孩子。”
宁悦也跟着站起来,附和道:“是,无论如何,该去看看,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来。”
何文渊没再说话,径直去了樊清漪的房中。
清漪没有沐浴更衣,头发仍旧披散着。她静静坐在那里,一张姣好的脸如同凝固了美态的玉雕像。何文渊轻轻推开门,那“吱”的一声响,在静谧中格外的突兀。
清漪静静转头,当她的目光触及何文渊时,眸子生出不可置信的狂喜!可她十分自制,只缓缓说道:“爷来了!”
何文渊一步一步走去,又觉得鼻端充斥着肮脏淫靡的气息。他按捺着呕吐的欲望,越靠越近,最后在她一步之遥停住:“郝华、你认识?”
樊清漪兀得抬头,含泪:“爷!你不信清漪?”
何文渊沉默。
清漪缓缓淌下泪来,转头,低语:“清漪头一回看见爷,实在昔日贺转运使府上。那日爷穿了一袭白衣,拈了芙蓉花,淡淡一笑,清漪恍惚想起那句‘拈花一笑万山红’。后来、悦来客栈,爷襄助,我以鹧鸪飞明志答谢爷……爷!清漪、是真心的!”
何文渊努力回想,大致得了个稀淡的影子,可心里却不觉得感动。这一句真心,究竟还有多少利用?!他摇摇头:“你找我,是为了利用!你想要这荣华富贵!”
清漪哭出来,声音说不出的婉转:“我若只要荣华富贵,昔日桑少原便可给我!可是,清漪喜欢的是爷……清漪自小念书,念过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有念过千骑拥高牙……清漪只盼着自己的夫君,独爱清漪,清漪只盼着自己能红袖添香、醉倚绮罗!奈何清漪薄命……可是,清漪下贱,就不能渴求夫君么?这四年、清漪是真把爷当成自己的夫君来爱护敬佩……”
何文渊心上颤了颤,最终坐下,半搂着清漪:“无论如何,今日之你我已连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如此,你且安心养胎吧。”
清漪抬起头来,细细揣摩何文渊的不情不愿。最后竟还是发现了可以自我安慰的道理!何文渊说的没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樊清漪所做的一切,旁人都会归罪于何文渊!而何文渊也绝无可能说一句“我今日才看清楚你”就能撇清干系。如此,她与何文渊实则捆在了一起!
清漪终于觉得心酸,依向何文渊:“爷,清漪连累你了。”
何文渊抬起手了,顿了顿,最终仍是拍了拍清漪的背:“你我心中有数,只怕未能全身而退,但求荣辱与共。”
一句荣辱与共叫樊清漪无端生出感喟!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总是孤身一人。到了今日,有人在这时候还能说一句荣辱与共,真是难能可贵!或者她樊清漪还没薄命至此啊!那一刻,她觉得她是真的爱上了何文渊,而何文渊也并未令她感到绝望。
身为女人,这就够了,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的来历……
何文渊从来都不是有一说一的男人。
、298
何文渊终究下定决心,推行晒盐法,同时力保盐商直接从盐课分取盐斤,朝野上下因此而轩然大波。
七月中旬,都察院集体弹劾何文渊,各部给事中弹劾者十之七八,庙堂之上前赴后继的汹涌狂潮,向何文渊扑来。
也仅仅到了这个时候,何文渊觉得自己真正的像一个纯臣,不计较利益得失,不计较身份高低,一心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这也是为人臣者的领悟吧!寻常的时候,家中有大有小,朝中有亲有疏,计较着这些荣辱得失,毕竟格外珍重羽毛,做事说是步步为营,实则步步不能输。可这一切都失去之后,反而明白,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
所以,何文渊于七月十日以万言书诚恳的向皇帝剖心,自此后一言不发,只在两淮雷厉风行的推行着他与万钱定下的方略:用盐商的抵押款项来支付拖欠灶户的银子,推行晒盐法,将已经完全不能使用的盘铁废弃重新熔铸,给予盐商分成三成的保证。
尽管朝中汹涌,但两淮,何文渊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随之而来的释然。灶户之苦,只有亲身进到盐场方才能知;灶户之诚,也只有切身交谈过才能知;而盐商之难,则是亲身跑过码头支过盐,才能稍有领悟。当何文渊看着那些煎盐煎了一辈子的老人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盘铁时,他终于明白少筠所说的敬畏,以及这些人发自内心的痛心。敬畏,因此而生。敬畏之后,方才有资格说一句一方父母之官!
原来为官多年,要到最后这一刻,才能说摸着了一点为官之道。
不过也正正因为何文渊在公事上的心无旁骛,反而令某些人心中生了一种绝处逢生的错觉——昔日床笫之上,他曾多少次说过想她、要她?说过很多次!或许、经历了磨难,他们反而有了剖心相见的机会!
樊清漪看着一家人对那日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绝口不提,又对她的饮食起居都如常,每每用那句“荣辱与共”来安慰自己,自然而然的又开始居安思危起来。
相对而言,少筠则难过得多。
富安冲突之后,桑贵全面接掌大权、侍菊从旁协助,少嘉全面管理各处盐场的晒盐,枝儿管理桑宅内务,而康家因为少筠以康家儿媳的名义沉没五万引盐而肝胆尽摧,从此后再也不敢找上门来说什么三从四德、贞洁守德,只恨不得少筠从未是他康家人。万钱顺势借养病之名禁止少筠再过问桑氏族务,少筠因此入住留碧轩,身边只有小紫相陪。
仿佛所有的仇恨在万钱的干涉之下嘎然而止,但是手停下来了,心呢?怎么能说停就停得下来?!
那日在万钱怀中痛哭一大场之后,少筠宛如夜里的昙花,竭力盛放之后一朝凋零。此后的日子,她要么噩梦频频,要么沮丧到想以死解脱。
万钱不能说不烦恼,因为他从没想过与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会有这样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尤其少筠此刻心绪大起大落,那脾气,实在不容易忍耐下来。然而这时的君伯却罕有的坚定。作为伺候万钱伺候了一辈子,在万钱面前还能说得上话的老仆人,他坚定的告诉万钱,那么难都熬下来了,这个时候也一定要体谅少筠的丧子之痛和桑亲之痛。
十四日,中元节,少筠怠懒,连饭也提不起力气来吃。万钱千哄万哄,却无计可施,最后唯有打发阿联进城找桑贵,要请侍菊来说说话。
孰料一个时辰后,桑贵丢下一大摊子的事情,亲自来了留碧轩。
当万钱把少筠抱至昔日赏海棠的水榭中时,那处,侍菊和桑贵已经一左一右侯在一架绣架上。少筠懒懒抬起头来,只见绣架上是昔日为了备嫁却只绣了一半的烟雨赏梨图。上头的梨花……皑皑挤挤,富丽之极。当时的丝线用得好,这四年下来,这半途而废的绣工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少筠悲从中来,从万钱怀中站起来,又俯身摸着这作品,泪洒当场。
万钱握着少筠的手,笑道:“我知道你提不起精神来,可是,你把这玩意绣完可好?昔日与你共伞赏梨,你记得,我也记得。只是若梨花开过了,就只能在心里记着了,若你把这图绣完了,你我便永远在一处。”
少筠拈了一枚绣花针,手抖、浑身都抖。她哭着说:“这么多年没有动过针了,要绣坏了……”
万钱双手扶着少筠的肩膀,强令少筠看着他,然后认真说:“你不能再这样放任自己!苦的事很多,发生了,就要认。你怕你绣坏了,就是因为希望你我可以做世间最美满的夫妻。可我并不怕它绣坏了,因为在我,只要你绣,你心里便有我。哪怕你一日只动一针,绣一辈子都绣不完,也没有关系。少筠、振作起来!”
少筠看着万钱,想起过往那漫长的四年,疼痛呼啸而来,久久不愿离去。她潺潺落泪,又拼命抽气,想缓解那些浓烈,可惜仍是浑身发抖。
一旁桑贵看着不忍,张口说:“竹子……我爹要是知道你为了给他报仇,吃这么多苦,他……只怕不会高兴的!他这辈子,安守本分,没什么求的。如今你为桑家争了一口气,保了一族人的生计,又偿了我爹生前的心愿,就算是功德圆满了!过去的事……侍梅姑娘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如今家里四时祭祀,全把她当成家里的小姐一般,虽不能叫她返生,只怕她也瞑目了。何况咱们家姑爷和少原少爷还在生,虽回不来了,但总有盼头,你便是煎熬自己,实在令死了的、活着的都放心不下!”
少筠听了这话,心里着实好受了些。随后侍菊拿了帕子上来,扶着少筠,给她擦眼泪,又含泪劝道:“小姐,这么多事情都熬过来了,不差在这一件,你可是咱们的主心骨。”
少筠抿了嘴,心里尝试着放下,身子缓了缓的同时看向万钱,有些不大自信的:“真绣么?一落针,不好了,补不回来了。”
万钱把人拉进怀里,笑道:“真绣,也不是绣坏了就没饭吃了,计较什么。”
少筠静立了许久,随后慢条斯理的走来,俯身,拈起还留在上面的针线,细细的看了许久,找出了昔日的纹理心思来,落了四年后的第一针。
有了第一针,便有第二针,然后是每天一朵梨花、两朵……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那一幅梨花图,俨然大变样!少筠有昔日又有今日的阅历,落针恍然有了大气象,一幅图虽未最后完成,却足令观者驻足动容。
万钱回来时,看见少筠低头走线,眼前秋水明亮,只觉得迟到的开怀究竟是来了。他走至少筠身边,身后落在少筠颈项上,又专注的看着少筠走针。渐渐的他的手不甚规矩,开始轻轻细细的揉捏着那细腻的皮肤。
少筠忍不住,弃了针,抬头嗔了万钱一眼:“也是你叫我重新作绣的,这会又来闹我!”
万钱看见少筠住了手,索性把人抱到了水榭边,悄声耳语:“老胡说过,你月信准了便可行房。”
少筠一下子红了脸:“青天白日的、你作死!”
万钱耸眉:“那刚回来那会儿投怀送抱,这一下反倒脸红?”
少筠咬牙,低头,讷讷道:“那时……我以为我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