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站在一侧,她明明白白的感到身上的清冷,她知道司马氏马上就会晕倒,京中第一名医的七日醉从未失灵。她抬头看着高座上的青衫男子,那么遥远,那么缥缈。但是她明白,立刻,这样一个男人就会是自己手中盛开的葵花,而自己就是引诱葵花夕颜的艳阳。
纷繁如花的贵妇群中惊叫连连,湛黑眸中相映司马氏软瘫的躯体,杨广没有站起身,他只是静静看着手中的九龙杯在春日暖阳下翠色变换,透过通透的玉壁,他看见那双眼睛,高墙外马车中惊鸿一瞥。玄霜越过人群,仿佛越过千万世的宿命。她的双手扶在司马氏腋下,可是眼神越过九重高台繁花如锦美人如玉。
盛宴在杨广飘然离去后淡然离散,犹如当日里从大兴城的仓皇离开。官员内眷纷纷告辞,萧玉儿仍旧坐在那里,杨广离去时停留在那个女子身上的眼光那么灼热,使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身上毛发的枯萎,青衫飘过她的裙角,抬头对上男子的脸,空洞苍白,令她忧伤。她坐了很久,盯着台下陪伴着刚刚苏醒的老妇人的玄衣女子,一直盯着,直到泪水的酸涩蔓延。她没有擦掉它们,只是任凭它们在脸上风干,紧绷的肌肤让她回忆起美好的年华,那样的朱颜绿鬓,桃树下清秀男子手中玉笛如水,眼神纠结,甜美而痛楚。
最终,萧玉儿站起了身,回眸凝视玄衣女子片刻后,轻声说道:传我懿旨,宣司马德戟府侍婢玄霜入宫侍驾。她的裙摆幽幽拂过,似是声声叹息。她要让她的男人高兴,无论用什么方法,即使是要她亲手送上旁的女子。
杨广看着窗边的那个女子,身上是水红龙绡衣,金光盈然。女子面前是翠光湖水,蓦然间,湖面上腾空而起点点流萤,照耀窗上雕花隔扇阴云密布,便如女子面上黯淡妆容。杨广看着流萤缤纷,眼前看到的只是那一夜翠光湖上冷风凌厉,船头女子龙绡衣迎风狂卷,点点滴滴黛青闪烁眉睫,妖娆而凄凉。他看着她跃入水中,转头紧盯着蔡氏已略有些衰老的脸,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了快意,然而他明白其实他的心里缕缕痛楚,便如自己在朱贵儿的身上辗转碾压时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时的狂吼中痛楚低吟:庆儿,可不可以不要走。
整个夜里,杨广没有接近玄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她的眼神如冬夜最流转的星,然而还是摇曳着灼热的火焰和寒玉的冰冷,就像那夜庆儿的脸上最华美的乌啼妆。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样,他不爱这个女人,他只是爱上她与庆儿一般的眼神,但是他还是不能抑制地听从她的任何一句话,包括杀死司马德戟。
司马氏静静地看着面前狂怒的男人,她新婚一月,但从未进入过她房间的丈夫。她从来都不恨他,她甚至感谢他保存了她为人守贞的心。然而这个时候,她却不可遏止地想去温暖这样一颗冰冷的心。她慢慢的走过去,粗糙的手轻轻地放在男人的脸上,把他的头按在胸前,那个壮健如牛的男人闻到中年女子身上成熟的气味就如同置身母亲怀中,渐渐平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竟然会这么做,这样的令人羞耻,一个寡妇与一个陌生男子,即便他已是她合法的丈夫,而且皇家御赐,荣华无限。司马德戟双臂围在妇人腰间,似梦似醒,他从来没有留意到在这个女人身上也会这么温暖,但是,还是没有玄霜的温暖,玄霜的暖在心里,而这个女人的只是在他的衣上盘旋,尽管如此,在这样寒冷的夜,他还是感到快意。于是,他的脸紧贴住锦绣华裳上冰凉的刺绣,以及女子粗糙却温情的肌肤。他喃喃说道:我想玄霜,我要得回她,一定要,一定要,你帮帮我,帮帮我......司马氏看着他,忽然想起晕眩初醒时抬头看见的萧玉儿的脸,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眉目精致,当她还是一个平常的农妇之时,田野劳作,溪边浣洗,一群灰头土脸的女人脸上满缀着期望与艳羡,口里说的就是这个女人,当年南朝萧时尊贵无伦的公主,江都水边,豆蔻年华贵族少女邂逅风流文采的晋王,她们不懂得琴歌相合,更不懂得风月诗章,所以只能用昏眊无神的眼远远看向无边无尽的秧田,那里有她们的丈夫,以及她们的爱情。
司马府的夜渐渐平静,下人们看见夫人的正房里熄了灯,老爷狂怒的咆哮也平息了,就纷纷散去。乱世里改朝换代的动乱对于这群平凡的人来说远远比不上家常琐碎能带给他们人生的乐趣。初春夜里的寒风丝丝厮打着窗纸,江都城在暂时的宁静中沉沉睡去,漆黑夜里只有宏伟的宇文府中灯火点点。
隐蔽的密室里亮着幽幽烛火,红烛透过薄锦屏风蔓延开来,映照在宇文化及棱角分明的脸上,融融如初绽的血色凤凰。他的父亲便是东征主将宇文述,如今碧缳驹上将军已老,但是幽碧瞳仁中隐隐霸气未死,正燃烧在宇文化及的眸中。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显得十分得意,今天,在翠光湖边,司马氏晕倒在地,人群蜂拥而上,他隔着人流如堵看见了混乱中猝仄的私情。玄衣女子玄霜与青衫男子杨广,他们的眼神纠缠,在人群上空洒下秘密丝网,骄傲地藐视懵懂无知的人群,宇文化及抬起头,刺目的春日阳光直射他的眼中,荡漾一池春水,他看着那只虚无的网在他的眼里纤毫毕现。杨广转身离去的时候,宇文化及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清楚地看到了萧玉儿脸上的忧伤,心里莫名的刺痛,于是他想,也许自己曾经爱上过她,那么也许该为这一点爱做些事吧。玄霜被白衣侍女带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司马德戟,她只是一直慢慢地,姿态优美的走过去,仿佛濒死的蝶翅上最后一支舞蹈。直到她走出宇文化及的视线,他才蓦然发现司马德戟的脸上有着与萧玉儿一样的忧伤,水一般流淌开来。他笑笑,这样懦弱的男人,但同样也是最完美的棋子。
玄霜入宫的第七天,司马德戟坐在宇文化及府的密室中,现在他的身份是一个死囚,一个逃出生天的死囚。杨广的旨意到达司马府上时,他刚从恶梦中惊醒,嘴里喃喃地叫着玄霜,枕上有泪水肆意。紫色袍服的内侍尖着公鸭嗓宣读他的罪状,一条又一条,铺平黄泉路。他愣愣地站着,看金盔铁甲的兵士缓缓走来。忽然之间,旁边掠过一个满身华服的瘦小身影,她枯瘦手指如铁抓般紧紧扣住司马德戟的手腕,颤声说道:老爷,快走,记着,玄霜在等你。她用力将他推向后堂,她知道那里有一道暗门通向寂静的后街。司马德戟猛然惊醒,匆匆跑向内堂,转过房门的刹那,他回头看去,晴朗天宇之下,司马氏的血在护军的刀尖上甜美绽放。苍老女子的脸上纹路重重,在濒死的一刹那,竟然舒展如绸缎。
寂静的后街上,司马德戟懵懂而立,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府中的喧哗,婢女的尖叫,以及微微吹过的风。司马氏的脸在他面前摇晃,那么模糊,他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但是还记得她粗糙的手在自己脸上留连的温柔。忡怔间,有人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司马大人,我家宇文将军有请。
宇文化及站在街角,静静地看着神思飘缈的司马德戟,嘴角浮上微笑,眼见司马德戟跟在他仆人的身后穿堂越巷,径自走向宇文府,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美好未来。
密室里,宇文化及斟上一杯烈酒,司马德戟看着杯底男子的脸,苍白没有生机,渐渐另一张脸冉冉盖过了他,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幽碧瞳仁,闪闪发光,似乎是饥渴的兽。烈酒下肚,司马德戟的脸上泛出红光,他的眼里也有了浓浓恨意,粗黑脸膛抽搐着,颊上两条深深横纹。
宇文化及盯着对面人的脸上恨意陡生,心里淡淡一笑,说道:司马将军无恙吧?化及适才从宫中得知皇上赐死将军圣旨,立刻到将军府中意图营救,不料将军吉人天相,已然逃出,看来倒是化及多此一举了。司马德戟感激地看了宇文化及一眼,说道:大人如此想着下官,倒教下官感激莫名。下官有事请教将军,将军为皇上近臣,想必知道皇上此次下旨赐死下官到底有何原因,望大人明告。宇文化及故作沉吟良久,才吞吞吐吐说道:这件事化及倒是并不知晓太多,只是隐隐约约听皇上身边的侍女说,这次皇上下旨,是因为夜半噩梦缠身,说是被一胡鲁大汉手刃,皇上半夜惊醒,大为震怒。后来,后来......他看了面前面有疑惑的司马德戟一眼,就不再说下去了。司马德戟见宇文化及面有难色,连连催问。宇文化及故作为难地看了司马德戟一眼,说道:这个,我只是据实而言,听说皇上新宠玄霜夫人在一边进言,说是那胡鲁大汉便是将军你啊,而且还说,夫人当天本是被唐王进献太上皇以解寂寞的,谁料将军你贪图夫人美色,强行劫回府中淫辱,并且,夫人说将军在府中经常对皇上有诸多不满,还有谋逆之言呢......宇文化及滔滔不绝,面前的司马德戟脸色苍白,眼中恨意渐渐泯灭,身子直板板地靠在椅上,嘴里喃喃言道:是玄霜,不会,不会是她,她不会害我,她是被逼的,一定是那个昏君想要对付我,所以借玄霜的名,玄霜不会害我的,她在等我去接她。宇文化及看着他的脸,这哪里还是一张武人英气勃发的脸,他的未来都被一个女人给毁了,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那个尊贵无比的头颅由这样一个男人取走是不是有点浪费呢?可是,忽然,司马德戟的脸上重新燃烧怒火:一定是那个昏君要玄霜这么做的,一定是他,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我要把玄霜抢回来,一定。宇文大人,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呢?宇文化及深吸一口气,口中烈酒顺着嗓子辣辣流下,心中刹那间一片清明。
阳春三月,翠光湖上景色明媚,杨广看着身边的玄霜,她的眉眼越来越似庆儿,也越来越迷惑他的心。七宝台上歌女们妙音缭绕,舞衣上落英翩翩,端的是如花景象。杨广想:如果长老此乡该多好,有江都的春天,和身边酷似庆儿的女子。毫无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