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夜晚,冷风席卷了天地。已经入冬了吧?他回到寓所,颓然的跌坐在小屋中。他的脑中还在闪现着白日里的场景,他艰难的抉择后长久的失落和叹息。自责与纠结击痛他的心,他用手支着头,另一只手轻轻敲着心脏。
怎么会这样的寂静呢?
他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对,抬起头四下张望。突然,他站起身来,在惊慌的四顾后大声喊着侍从。
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他厉声问道:“夫人呢!”
“夫人。。。。出去了。。。。”
“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丫鬟吓得直哆嗦,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暴躁。
“说!去了哪里!”他随手捡起一个茶杯狠命的摔在地上。
小丫鬟吓得失声痛哭,语无伦次的说着不知道。
他面色惨白,瞬间陷入凌乱的绝望。头痛使他无法控制自己,在屋子里疯狂起来。茶壶茶杯被摔得粉碎,书籍纸笔散落一地。小丫鬟不敢上前阻拦,站在门口大哭。
“这是怎么了?”
门口传来她的声音,而他却还在狂乱中。她立即走上前,死命的抱住他,大声喊着:“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清惠!清惠!”他绝望的喊着。
“是我!我在这!”
他终于看清他,一把将她抱紧,她的身体感到一阵剧烈的痛。
“你怎么随便就出去了?怎么不告诉我?”他哭着。
“你看你,我只是出去了一下,又不打紧的。怎么这样不安起来。”她柔声道。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离开我半步!”
他用力再用力,她觉得自己就要碎裂在他怀中。
“我去买了你爱吃的,今晚给你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她温柔的说。“快去梳洗一下,看你这样子,都把人吓死了。”
她稍稍用力挣脱,眼神里辉耀着那许多年前他见过的明媚与娇俏。
这一晚月明星稀,夜风似乎不再那么寒冷了。
她亲自下厨为他做了可口的菜肴,又亲自服侍他梳洗更衣。待他在大红色的烛光中看到她一身莲红色的裙衫向他走来,鬓上的碧玉蝴蝶闪着淡淡的晕彩。那一瞬,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回到临安行在。那个夏日,谢太后在大寿后生了病,他独自散步在御花园内的荷花池畔躲着清闲,看见她一袭莲红色立在婷婷翠叶间,那么好看,是镜中月、水中花。
她坐下来,向酒杯里斟了酒,举起递到他近前。他握住她的手,看她淡淡的笑。
“今晚穿得这么好看,像出嫁的新娘。”还未饮酒半滴,他已然醉意朦胧。
“你我相识二十余载,与你相伴十几年,却一直未能真正做你的妻子。今晚,就当是我们的婚礼。与我共饮一杯吧。”
她的眼中是柔美的笑。
他也笑了,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与她共饮。三杯过后,她为他夹菜,笑着要他多吃一些。而他却按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中,在微醺中吻她的唇。
她不挣扎,任凭他恣意下去。直到他呼吸急促,手指陷进她的身体,耳畔喃喃乱语。
“清惠,清惠。。。。我们以后再不分开了。。。。”
她笑了,伸手抚摸他的鬓发,那曾经潇洒俊逸的风华早已蹉跎消弭,留下斑驳的印记在细密的发丝间。
“老了。。。。我是不是有了很多白头发?”他低声问。
她笑着不语,良久道:“你还是我那年初见的你。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你那一天的模样。。。。水云,你会忘记我吗?”
他一笑,吻她的脸颊,道:“傻话!怎么会忘!”
“回到家乡,见到临安城里最美的女子,也不会忘吗?”
他忽然停住,缓缓地挺直身体,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充满醉意,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水云,不要忘记我。。。。”她的眸子中闪烁着泪光。
“你在说什么?我不会去任何地方。我已经同意了元皇的要求,我。。。。”
她伸手按住他的唇,轻轻摇了摇头。他更加不解,眼神凌厉的看着她。她的手按在他的唇上,低声说:“你会回去的。那是你的家,我们的家。回去了,带着我的心,不要忘记我。。。。”
片刻的僵持后他猛然坐直身体,双手牢牢地锁住她的肩,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他一字一句的问:“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你有没有听懂我刚才的话?”
她不答话。
片刻,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严厉地问:“你今天去了哪里?”
她依旧不答。他急了,摇动着她的肩更加严厉的问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告诉我!”
她笑了,伸手抚摸他的面颊,道:“我去见了元皇。”
他立即懵了,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问道:“你去见他做什么?你都说了什么?”
“我去求他放你回家。”
“然后呢?”
“皇上答应了。”
“答应了?”
“你不高兴吗?终于可以回去了。”
“那你呢?”
她微笑着又不说话。
“告诉我!”
“我会留下来。我已经向元皇请求赐我入道家,皇上答应了。”
他看着她,眼神从迷惑到绝望再到癫狂。他一把丢开她的手,大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她的眼睛湿润,鬓发散落在面颊,肩头微微颤抖,一副娇弱的模样。而他不能抑制的怒火,不但燃烧了自己,也将她的面颊烧灼得通红。他捧起她的脸,泪水打湿了两人的脸,他绝望的哭道:“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这么傻!我明明已经答应了,我已经答应了忽必烈。。。。”
她双手抚摸他的脸,闭上眼睛,低低哭道:“我不能总是要你为我牺牲。你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你是宋室的遗民,这是你最后的底线。你不能再为了我牺牲这最后的清誉。我不能那么自私,让你为了我受这样的苦。。。。”
“我不在乎的。。。。清惠,为了你我不在乎的。。。。”
“不能不在乎。你的心会为了这个选择永远负疚的。我不能看着你这样痛苦。我不能。”
他抱住她,手握着她的手。隐忍等待了这么多年,在最后这一刻却仍然只是这样一个结局。
“有件事我从没有对人说起。当年察必皇后曾两次要赐你我婚配。她说,她曾经答应你,赐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结局。我想,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他听到这,更加心痛。
“等你回到临安,如果还能找到元清道长,记得在玉龙道院的眺江楼顶为我抚一曲《胡笳十八拍》,我一定会听到的。”
她抬起头,见他不断的泪和紧皱的眉。她勉强挤出一个笑,道:“还记得那年我们斗茶吗?斗茶皆有好诗,我最爱苏东坡的那句。。。。”
他哽咽着,低低吟道:“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多美啊!那就是我们的家。。。。”她的目光中现出朦胧的色彩,仿佛已经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江南。“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
“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他握紧她的手,瑟瑟的风吹动瘦削的烛火,苍白的火焰燃烧了二十年不离不弃的相伴,燃尽了曲折岁月里最后的风华。
汪元量向元世祖忽必烈提请南归入道,很快就得到了准允。
在临行前,他为她留下一阕词。那是他早就写好却从未给她看过的。直到这一刻,他将这阕词工整的抄录在精美的纸笺上,剪下一缕头发叠在诗笺中。用一块精致的手帕包好,放在她的枕边。她似乎还在梦中,紧闭的双眼带着昨夜的泪痕。他俯下身吻她,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爱抚。
至元二十七年的春天,汪元量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临安。
他来到玉龙道院,这里一切都没有变。这一路南归的路上他看遍了多少变迁,多少悲欢离合,故人不再。只有这里依然清幽,依然古朴。他踏入道院的一刹那便感受到了那熟悉久违的清远。老朋友还在吗?如果还在,一定再饮茶一杯,鼓琴一曲。
有小道士迎接他,他兴奋地问起元清道长。小道士双掌合十,悲痛的道:“道长前日刚刚登仙而去。”
他错愕,难道老朋友都不愿等一等吗?
“道长有言:如果汪先生回来,就将他的宝琴留给先生。”
他跟随小道士来到元清道长生前的居室,小道士递给他那柄熟悉的玲珑宝琴。他恺然长叹,登上跳江楼顶,面北而坐,弹奏一曲《胡笳十八拍》。
他在玉龙道院里住了下来,虽然有时离开,但总会在每年的中秋之夜回到这里,在一轮冰冷的月下抚琴。他知道她一定会在北方的某个地方听到他的琴声,就像许多年前她在袅袅卢香中侧耳倾听他的心声。他知道天上的嫦娥一定会圆她这份心愿,一定会将他的心传给她,他有多么爱她。
一年的中秋之前,从北边来了个捎信人,带给他一个小包裹。他打开,里面是一块白玉芙蓉佩,玉佩下压着一枚叠好的诗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颤抖着展开诗笺,两股交叠在一起的发映入眼帘。他什么也没有说,抱起琴走上了眺江楼顶,面对西湖弹了一夜的琴。欲圆未圆的月亮躲在云朵后偷偷呜咽,夜风吹起诗笺在空中飘摇,那纸上的字句洒落在烟波细细的湖面上,化作晶莹的眼泪,向北流去。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j□j。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