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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逾数月,天气渐渐转凉。九重天阙乌云翻涌,夏末秋初的第一场寒雨眼看着招摇而至。天地一片阴霾之色,伴着轰隆雷声昏暗得几如黑夜,路人无不裹紧衣衫、快步而行,洛阳城郊的金谷园内却暖意盎然,犹如春意缠绵。
楚三的书房本是南北通透的大开间,此刻点了十数盏绸绢描画的宫灯,火烛烈烈,耀得房间恍如艳阳晴空。宽大厚重的楠木书桌被置于一侧,房间正中摆了张贵妃榻。
凰千寻一身绛红色曲裾深衣横卧于塌上,腰间搭了丝毯,正单手支头,昏昏欲睡。三千乌丝随意挽起,全身上下除了额心一片梅形花钿再无多余饰物,反衬得人如碧水芙蓉、纯净剔透。
书桌旁的楚三一手揽袖、一手执笔,调了浓墨淡彩在纸上细细描画,又用干净毛笔蘸了金粉点在额前。女子眉目清晰跃然纸上,或嗔或喜、似笑非笑。
雕花棱窗大开,外面细雨斜飞,愈发显得方寸之间暖意氤氲。凰千寻换了个姿势,忽然觉得一阵邪风袭来,不由皱皱鼻子,掩面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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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寒着了?”楚三撂了笔,走来轻轻抚上凰千寻额头,又俯身拉高了毯子,就势将整个人裹进怀里。
凰千寻眨巴眨巴乌溜溜的眼睛,略有些疑虑:“我以往从不畏寒,怎的今年身子弱了这么许多?”随后又失笑道:“三爷,你这修习凝冰诀的抱着我,我不是更冷?”
楚三被白了一句,所幸脸皮够厚,拉着凰千寻的手捂在自己胸口,一本正经道:“我身子虽然冷,但心是热的,便是冰山也能融了。小千若是不信,只管试试。”
“我自己有心,试你的做什么?”凰千寻被他抱得心神微颤,匆匆别开脸去,又有些黯然地低声言道:“师父曾经说过,心肠热的人一般比较容易死……而三爷的心看起来不像是热的。”
楚三先是一愣,随后又喜上眉梢,抱着凰千寻亲了两口。“原来小千是舍不得我死……这倒无妨,反正我这颗心只热给你,你要我生我便君心如磐石,你要我死我现在就去自挂东南枝……”
凰千寻被这通胡言乱语气得哭笑不得,狠狠推搡得楚三一个踉跄。那人却仍笑得合不拢嘴,亲自回卧房取了件厚一些的毛氅,又匆匆奔回书房。
书房仍大开着窗,背后是乌云蔽日、雨丝绵长,身前是灯火通透、灿若朝晨,然而倚在贵妃榻上浅笑嫣然的女子却如秋草听雪一般不见了芳踪……
第44章 谁佩五丝同心结2
青玉镇纸下压着上好的金花罗纹宣,上题几个大字:“吾近日归返,邀佳人一晤”,下署“南祈安”。字是漂亮的瘦金体,一勾一划都遒劲有力,如有金戈铁马之势。
署名旁边还有四个略小一号、笔体明显不同的字,写着“速返、勿念”……
凰千寻平日不常写字,楚三却因擎着她临的帖子反复临摹过而认得熟识。她的字不是中原女子喜爱的簪花体,也并不似其他名家字体,只是随心而至,高兴时如江川奔流,低落时又如溪潺幽涧,时而上九天揽皎皎日月,时而下五湖寻寂寂泥沙。笔画开阖虽全凭心情,却难得的不难看,反而因其真性情而有几分讨喜。
皇甫岚曾评价说凰千寻不笑时,活脱脱当年那个在九五金殿上侃侃而谈、胸有丘壑的东海郡侯幼子。楚三初时有些犹疑,直至看见她的字方才释然。这样一个韧而不弱、刚而不折,进可居庙堂之高、退可逐四海清流的女子,也确实只有聂庭那样不拘世俗的奇人才能培养出来。
修长而劲力十足的指尖在红木桌面上轻叩几下,另一只手则反复摩挲着宣纸上“勿念”两个字,紫金色华服被烛火映得烨烨生辉,仿佛暗夜里盛开的夜兰香。楚三嘴角微扬,噙着略有些无奈的笑意,撩了衣袍随意落座。
屋外起了寒风,透过大开的窗户斜刮进屋内,兀地吹熄了两三盏灯火,夏末秋初的雨确是寒凉无匹。
他望着吹熄的蜡烛上一缕青烟,忽的脸色一变,离弦箭般窜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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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渐转大,林中树木婆娑,水滴打在叶片上又匆匆滑落,留下噼里啪啦的响动乱入耳际,池面上溅起一层水雾,朦胧得看不真切。
树丛深处、碧潭边,一座小小的翘角石亭,石亭中两人一站一坐,似在争执着什么。气温已很低了,两人呼出的呵气在空中变成或稀薄或绵长的白烟,年轻男子脸色飘红,女子却兀自坐着,望着池中的万点浮萍不动声色。
风吹散了水面薄雾,露出二人真容。那男子说着说着,竟然双膝一弯,重重跪了下去。女子这才有所反应,起身一转,兜到了石亭外,这才避开了一重大礼。
急雨瞬间打湿了衣衫,冰冷而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仿佛在苛酷冬日里帖了层蛇皮。那女子打了个寒战,脸色一白,身形竟有些摇摇晃晃。
男子上前两步,急切拉住女子衣袖,却被立即甩了开去,一时也有些怔愣,似乎想不到看起来那样风轻云淡、随遇而安,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决厉执拗的性子。
风雨交加胁迫,女子身子又晃了晃,勉强靠在池边扶摇如风的柳树上喘息,呼出的白烟愈发稀薄。男子也面色难堪,却仍不肯死心离去,坚定地守在一旁。
“小千……”
隔着风雨,蓦然听见一人的呼声,熟悉而令人心安。声音中灌注了内息,源源绵绵、不绝于耳,似乎离得还远,又似乎近在眼前。
柳树下的女子抬起头,冰冷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暖意,僵直的身子也放软了些,还未及开口,那人顷刻之间已到了身边。
雨势虽然湍急,那人周身竟似笼罩着一层透明的隔膜,将靠近他的雨水瞬间凝结成为一粒粒细小的冰凌,随后纷纷弹落。他狂奔而来、稳稳站定,迅速用毛氅将女子包裹起来,抱着她绝尘而去。
从始至终,那人竟没有看一眼旁边同样浑身湿透的男子,仿佛只要有了怀中之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再入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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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园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楚三穷奢极侈地派人引了温泉水,注入整块巨型暖玉开凿而成的泉池。池壁外精雕着天外飞仙图,内壁按照人体穴位嵌了大小各异、成色上好的珍珠,倚在上面可去劳解乏,令人血脉畅通、神清气爽。
温泉池与楚三寝室一墙之隔,楚三平日里无事便抓着凰千寻来泡泡。而凰千寻自中了蛊后格外畏寒,因此即使三伏天泡上个把时辰也没什么怨言。
七彩琉璃窗外风雨大作、雷声轰鸣,室内水雾氤氲,池边四尾铜铸应龙神兽不断吐出温泉水,水花砸在池面上,犹如一朵朵盛极凋落的白莲。
凰千寻徐徐睁开眼,视线聚焦在面前男子身上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呆了一呆。水汽朦胧中,那男子薄衫已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线,然而却不显得狼狈,举手投足间愈发俊美而飘逸,宛如天池中优雅沐浴的谪仙。
“小千……”楚三见凰千寻醒来,蓦地张开双臂抱紧了她,脑袋埋在她颈窝深处,嗓音因紧张而略微暗哑。“小千,是我对你不住。”
凰千寻一听,哑然失笑,费力地抬手摸了摸楚三脸颊,入手光滑柔腻,让人舍不得挪开。“三爷此话怎讲?我本是没什么生趣的,现在却患得患失起来。当初错皆在我,又与三爷何干?如今你我二人已是同气连枝,而我身子却大不如前……若因我而害了你,我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会于心不安。”
楚三紧贴着凰千寻的身子蓦然一僵,踟蹰了片刻,喃喃低语道:“初时我以为……只要小千肯留下,同情也好、怜惜也罢,我都是要的,所以那日中了情蛊后,便派人寻来洛水寒的师父,天朝神医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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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偷眼看向凰千寻。凰千寻早已猜测到洛水寒是楚三埋在京中的暗线,否则以百里濯缨的势力,楚三势必无法顺利找到她,因而便脸色如常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楚三舔舔嘴唇,继续道:“黛螺娘娘那情蛊本无法可解,然而苏木却出了个匪夷所思的法子——渡血。”
“渡血?”纵使凰千寻性子再淡定,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血乃生命之本源,渡血之术为数千年前医仙荼靡遗存的神术,世人只闻其名而不得其法,因此至今尚无人敢施。
楚三身子颤了颤,将凰千寻抱得更紧了一些,似乎仍心有余悸。“每日放血三次、每次三碗,通过针灸引入你体内。如此月余,即便将来我死了,你也会因体内流着我的血而混淆蛊虫,令它错以为我未曾身死从而不会发作……从今以后,你死、我也死。但我死了,你却能活着。”
话音落定,凰千寻如遭雷击般愣在了原地,久久不再言语。四面水花飞溅,打湿了脸颊,有几滴顺势流入口中,涩得五味杂成、难以言表。
“可惜人心不足……”楚三声线更加低沉,然而最初的颤抖却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是茫然。他生在龙潭虎穴,从小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及如何用最有效最快速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但这一次却仿佛空有司南在手却不知如何使用的迷了路的幼童……
“自你那日醒来,坐在我榻边看院中桃花的时候,我突然后悔了,不想再用愧疚栓住你。”楚三忽然抬起头,双手死死扣在怀中人的肩上,一字一顿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凰千寻,我楚西楼不要便不要,若要,必要整个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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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千寻因渡了楚三的血而解了情蛊,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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