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过午,往来之人只增不减,仍未有所获。
来往下人,也不见有脖子后有胎记者。
天渐黄昏,宾客齐聚大堂,纷纷落座,只待开宴。
即开宴,歌舞三场,又有管弦助兴,宾主之间,相谈甚欢。
清漪在上看着,只觉失望落寞,这番又是无望了。
此时听得外面人报:“柳大将军府上二公子拜蒋老爷大寿。”
随即走进来一人,素白衣衫上只袖得一枝寒梅,面色如玉,清目如水。见了此人,清漪险些坐立不住,双眼含泪,正是青罗峰山中所见之人!
柳默上前向蒋府老爷作揖道:“父亲今日偶染小疾,不能亲自登门贺寿,特命晚生奉上薄礼一份,恭贺蒋老爷大寿。”
蒋老爷起身走到他近前,也还以一揖,道:“贤侄客气,不知柳将军是何病,可要紧吗?”
“季节转换,家父只是略感不适,并无大碍,多谢!”柳默道,“近日远往汶州处理一点小事,是以今日来晚,还请勿怪。”
“无妨,请入座。”蒋老爷只笑道。
柳默自坐了。
酒过一巡,舞过一场,一女抱琴而入,拨弦动音,唱的是《城楼月》。
其声婉转,琴音悠扬,没有十年功力,难成此曲。
满场宾客无不侧耳倾听。
突然琴音嘎然而至,弦断声停。蒋老爷眉尖紧蹙,面带愠色。那歌妓忙跪倒,微微颤抖。
蒋府老爷蒋威,亦是武将出身,如今官拜镇北大将军,虽然已不在朝为官,但仍然荣享这一封号。
蒋威待下人最是苛责严厉,只因打碎茶盏这等小事也能活活将人双腿打断,狠辣无双。皆因他京中关系甚广,也无人敢管。所以入蒋府的厨娘花匠、戏子歌妓、下士清客,无不小心谨慎,战战兢兢。
今日是蒋威做寿,琴弦崩断,如此不吉之事,想是不会轻易了事。
这歌妓只是求饶,哭声一起,蒋威更是怒色满面,叫道:“蒋福!将这贱人拖出去重棒打死!”
当着满堂宾客,也无半点收敛。
座中多是惧蒋威淫威者,或是不愿多惹闲事,况是一歌妓,死不足惜。因此,并无一人开口说一句话。更甚者,附和之声倒颇有几处。
蒋威旧将窦建德已经领了几个下人进来,那歌妓仍然大声求饶。
清漪在上见此情景,却不便现身。
此时,座中一人起身向蒋威抱拳道:“蒋老爷,且听李执一言。今日是大喜之日,何必如此动怒?”却是从京中前来朝贺的言谏大夫李执。
蒋威与他颇有几分交情,道:“李大夫,让你见笑了。只是蒋府家规向来如此,不便更改。”
“这女子并非蒋府下人,何况今日宾客满座,皆贺蒋老爷大寿之喜,不如换一场宴乐,与众同乐,如何?”李执又道。
“只是若今日宽过,只怕他日不好约束下人。”蒋威却仍道。
座中柳默也起身道:“蒋老爷高寿,皆因德行并厚之故。今日宽此一人,亦是一桩善事。下人们只会感戴恩义,更加尽心才是。”
蒋威毕竟年长力衰,近年颇感力不从心,所以倒也开始行些善事。听到柳默此言,正中下怀,倒怪自己忘了这行善之事。所以道:“也罢,今日便不责罚,送她出府,赏银不要少了她。”
闻得此言,歌妓是死中获生,忙就地叩谢,起身匆忙离开。
接着便进来管弦乐师,依次坐好,朝贺之乐一起,适才的尴尬紧张荡然无存,杯盏交错,宾主尽欢,饮至二更方散。
宾客渐渐散去,柳默也告辞出来。
月逢十五,又是清秋时节,越发显得清朗。
刚经了宴上喧闹,此番静寂更显难得。
柳默便打发了跟随之人,独自踏月而行。
行至水边,袖中取出长笛,尚未吹奏,忽见一女子立于亭中。素白衣衫,月色映照之下,可见其面容,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来。
夜深不便,只默默走过。
这女子却赶将过来,跟在他身后,也默默地走着。
柳默便回身,向那女子道:“姑娘亦走此道吗,请先行。”
说着侧身让开道路。
水声潺潺,杨柳长拂,月色如霜,月色下她雪白的脸亦如秋练一般。
女子亦站定,却只是呆望着柳默,未作一声。
柳默见此形状,忆起几日前,在吉州街道之上,见过这女子。那时,她也是这般目光直看着自己。
心下只觉这女子甚是怪异,便作了一揖,转身走开。
“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女子忽然道,声带哽咽。
“与姑娘在吉州有一面之缘,那日下人莽撞,还请见谅。”柳默回身道,心下只觉奇怪。
月色下女子清泪滑落,道:“不、不是……是……更久、更久以前。”
柳默茫然。
“真的、不记得了吗?”女子悲伤的眼神,如陈酒千年,潸然如醉。
这悲伤感染了柳默,竟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忘记她。
但是,柳默又细细想了一回,仍然没有半点记忆。
便道:“请问姑娘姓名。”
“百里,清漪。”女子缓缓道。
柳默又思想一回,道:“百里姑娘,此姓氏不多,若听过必然不忘,姑娘,你是否错认了人?”
清漪的目光落在柳默手中长笛上,缓缓伸出手,取过长笛。
这长笛是柳默不离身之物,轻易不交与旁人。
见她伸手来取,却也任由她。
清漪指尖轻抚笛身,轻声念道:“一曲长笛、尽染清辉,长如满月、朝夕相依。”
珠泪零落,滚在长笛之上。
清漪抬起泪眼,望着他,道:“这个,也不记得吗?”
柳默不知如何回答,便不作声。
“果然……”,清漪突然又浅笑道,“我自顾天涯万里遍寻于你,你却已全然忘却了吗?”说着将长笛仍然递还与他。
这笑容盛满凄然。
清漪拭干眼泪,问道:“可否请问公子姓名?”
“柳默,字无言。”柳默道。
“无……言……”清漪念道,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清月如水,一如他静静的脸庞,一时又只是呆望着他。
突然远处马蹄甚急,渐行渐近,到得近前,勤羽翻身下马,对柳默道:“二公子,老爷的病不太好,夫人让我来请大夫呢。你也快回去吧。”
柳默听得此言,与清漪一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勤羽跟在马后,也很快跑得没了踪影。
清漪望着马去之处,良久未动。
作者有话要说:
、过 章 慕州城锦水为家
清漪在河边亭上直坐到天色微明。
天色既晓,渐渐便有人来往走动,清漪也沿着河漫无目的地走着。
如此辛苦找寻,如今终于找到。只是他已全然忘却,于他而言,自己终究不过只是个路人。
虽然早已明白是这样的结果,只是那时一心只抱着找寻他的执念,并不曾细想如此结局。
如今这结局明明地摆在眼前,清漪感到无所适从。
小商小贩们推着小车匆匆走过,大户人家采买一日用度的人也早早地出来了,清扫街道的人已将街道打扫得很是干净,只是黄叶仍不断飘落,扫之不尽。
清漪默默地走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突然听得一阵悉索的扑腾声,又像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循声望去,一棵桃树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走得近来,原来是一只冠羽画眉,其冠巍然,羽毛富有光泽,饲主待它应是细心周到的。它见得有人靠近,忙更快地扇动翅膀,但是终不能飞起。清漪将它拾起,仔细查看,原来是翅膀下不知被什么尖锐之物所伤,血迹斑斑。
清漪陡然见了它身上血迹,只觉身子有些僵硬,双手微颤。
好在雪爷爷为防她孤身险境之时,亦曾特意为她做过克服修炼,尚能自醒。
清漪自袖中放出银针,扎于指尖,缓过心神。
再细看它伤口并不太深,便将它带到河边,小心地清洗干净血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些许白色粉末,洒在伤口之上。
这是雪爷爷配置的治伤良药,名唤芳秀散,效果极好,因清漪常年在外,每次都多多配好,让她带在身边。
因伤在翅膀,也不好包扎,只好等伤口慢慢好转。
这画眉初时害怕,现在倚坐在清漪肩上,却甚是乖巧。
这不知是谁家走失的画眉,清漪见它尚无力飞起,也便带着它了。
不觉走到城东,天色已大亮,人渐渐多起来。
拐过街角,便听得一户人家传出争吵哭泣之声。
清漪走至近前,靠在墙边听了一会儿,像是有人向这户人家讨债。
清漪悄悄拐进门里,藏身在窗户底下,向里望去。只见四五个人围着一对母子,那儿子被打伤在地,老妇人跪在地上磕头哭泣,道:“当日只借得二两银子,如今要还十两,实是拿不出来。”
为首的一人约莫三十有余,络腮胡子,皮肤黝黑。只听他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借时说得妥妥的,如今想赖账,哼!”
便有两个人上去,对着那儿子抬脚便踢。
那儿子躺在地上,已是站立不起,想是受伤已重。
清漪便转到门前,喝一声:“住手!”
络腮胡子转脸看见来人,道:“爷爷我正在办正事,姑娘,还是少管的好。”
清漪自袖中拿出一粒珍珠,晶莹剔透,拇指大小,道:“这个可抵得过你的十两?”
络腮胡子接过珍珠,对着光亮照看了一番,招手呼唤几个人,道声“走。”
“且慢。”清漪道。
“这母子有福,竟遇上你这样的冤大头。”络腮胡子转身道,“钱已还清,以后不再来便是了。”
“还请留下借据。”清漪近前一步道。
“姑娘考虑挺周全。”络腮胡子笑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给尚跪在地的老妇人。带着人便扬长而去。
“看看借据可对?”清漪向老妇人道。
老妇人哭声尚未尽,道:“多谢姑娘,只是老妇人不会看。”
清漪接过纸来念道:“城东齐刘氏,借银二两,利十分。”钱庄利息也不过五分,这借据竟是十分。
“正是。”齐刘氏道。
再看手印之处亦无不妥。
清漪便递还与她。
扶起她儿子,与他吃了一粒双宜丹,调和内腑,又与她一瓶芳秀散,嘱咐她每日外敷一次,三日后减至两日一次,十日后停药。
老妇人连忙拜谢。道:“多谢姑娘,我儿有命了。只是姑娘的银钱,还请宽限些时日。”
再细问老妇人为何借这笔钱。原来是其夫病重,借钱延命,但终不治,几年前依然病故了。
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