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亦微微点头,道:“院中并不见你爹。”
“他逃出村子了吗?”柳默忙道。
清漪却摇摇头,道:“后来我在街道上、找到了他……”
柳默便知桑远未能逃得,流下泪来。
他与今生之父柳权从未真正亲近过,而与桑远却是父子情深,心中自是悲楚。
清漪顿了一回,接着道:“我将村中之人安葬后,独自在村中,不知该往何处。人命如此脆弱,若我亦死去,来生又到何处寻你。只怕我已将你尽皆忘却,从此,就真的再不能相见了。所以,我……”
“你便离了落叶村,出来寻找那不忘之术吗?”柳默道。
“那落叶村已然毁去,尽是冤魂。”清漪叹道,“所到之处,又尽是你的音容笑貌,我……实已无法再留……”
柳默轻轻握住她手,哑声唤她:“清漪……”
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安慰她,却又再寻不出一言来,便只紧了紧握住她的手。
“那日你换下的青色长衫,我尚带在身上。”清漪道。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件素色半旧青衫,果然是桑洛那日所着之物。
“已过去三百余年,它怎么竟像昨日一般。”柳默奇道。
“莲姨善修保存之法,是她教予我,是以保得至今。”清漪道。
“原是这样。”柳默点头叹道。
清漪接着道:“去至你家时,已然被大火燃尽,在废墟中找到了你我共种之花,花盆已碎裂,所幸不曾折损,那埋于土中的你我之血亦尚完好。我便依你当日所言,取出血液涂抹花根,换得新盆,带在身边。直至四年后花开艳红,方知这原是袁伯家南墙之下那株鹤红花。”
清漪说罢,望向绛石苏旁那盆鹤红花,如今虽已是初夏时节,尚有两朵艳红如火、并蒂而开。
旁边青瓷小盆中,那一株新种的鹤红花还只得五寸来长,与近旁那株三生草一般大小。
“想你应是在袁伯处得了这鹤红花种子吧。只是袁伯曾言,那株鹤红花只得三十年,如何能有此种?”清漪道。
“这花种并非那株鹤红花所结,是袁伯多年前在他处偶然得之。他那院中之花,原是他一个朋友的。”柳默道。
“原来如此。”清漪点头道。
柳默望了望眼前这盆艳红之花,叹道:“初次在你院中见此花时,只觉异常亲近,每每见它时,亦只觉亲切,不想竟是如此。”
清漪微微用力,将他拥住,眼中又泛出点点泪花,望着那花红艳似火,默然无语。
柳默亦不再言语,只紧紧握着她手。
天色已然大亮,明亮的阳光洒在青罗峰草木山石之上,青思自在那雪松枝上啾啾啼鸣,山风微凉,送来丝丝缕缕的草木香气,还携着不知名的野花之幽香。
两人便这样静静坐着,沉浸在前世今生的悲伤与欢悦之中。
此后清漪仍细心照护,十数日后,柳默方恢复如前。
这日,清漪尚未醒来,隐约闻得笛声清扬,那曲调自遥远的时空穿云而来,异常熟悉。
半坐起身、睁眼看时,柳默立于大石之上,背对着自己,面朝青山绿树,正吹奏着一曲,那曲调清越高远、空灵轻跃;又渺渺茫茫,浩然无垠,正是《沧水调》。
清漪眼中又泛起泪花,知他已全然记起那一世之种种,心中悲伤、心酸、欢悦、苦楚、幸福、叹息……百味杂陈,只默默无语,听他吹奏。
一曲终了,柳默回身望向她,迎着初升的阳光,露出微微笑容,眼中彩光跳跃,对清漪柔声道:“醒了吗?我吹得、可对吗?”
清漪轻轻点点头,泪珠已然滚落,轻声道:“跟从前一样好。”
柳默跃下大石来,走至清漪近旁,蹲下身,伸出手来,拭去她脸上泪痕,柔声道:“过去种种已然过去,如今我已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此后便与你朝夕相伴、共享欢悦,再不让你伤心哭泣,你说,可好吗?”
清漪点点头,泪珠犹自滚落,哽咽道:“好。”
柳默对她笑道:“既说好,为何还哭?”
将她脸上泪珠拭去,道:“以后我只要你快快乐乐的,再不要这样伤心了。”
清漪便取出绢巾,自己擦干脸上泪痕,对他笑道:“好。”
柳默将她揽过,俯下身、低下头来,吻上她柔软的双唇。
隔着三百年,她的唇依然温热湿润,唇齿之间的芳香亦一如往昔。
柳默将她压倒在青青的草地之上,忘情地贪婪地摄取着。
清漪亦微闭双眼,双颊绯红,回应着他。
稍时,柳默抬起头来,哑声道:“清漪,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清漪眉眼朦胧,脸泛潮红,直望着他,唤得一声:“长……离……”又轻轻闭上了眼睛。
此时知他已回转,心中之名与心中之人终于合二为一,口中所称,已然换了此名。
柳默唇边绽出微笑,却只在她唇上轻点一下,将她拉起身来,道:“你早些嫁了我,我不想再等了。”
清漪亦绽开笑颜,红了脸,只道:“你说便是。”
柳默略一思忖,缓声道:“我若回去,父亲定然不允。雪爷爷他们又只在这青罗峰中,不入尘世。不如我们就在此间成婚,如何?”
“你今生到底是柳家后人,如此,怕不妥当。”清漪沉吟道。
“只这柳字,便要你我分离,我要它何用,如今我只与你一处便是。”柳默道。
“如今已过得这些时日,只怕你婚期已过,那慕州城中还不知是何情状……”清漪又道。
柳默却截住她,道:“你我成亲之后,再回去看来便是,左右已成定局了。”
清漪轻轻皱眉,叹道:“她不知如何了……”
柳默伸手揽过她,柔声道:“别担心,她定会好好的。”
清漪轻声叹道:“但愿她能好好的。”
柳默扶正她身子,道:“我们便去最近的城镇采买一些必要的物事来,便在此间行了大礼吧。”
清漪只轻轻点点头,不再多言。
柳默忽又道:“只是你的嫁衣,即便现在做来,怕亦要费些时日……”
清漪抬眼默然望着他,又低下头来,面泛红润,低声道:“那身嫁衣,我亦带在身边呢……”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蓝布包袱,打开来时,一身大红嫁衣、上用金线精心绣着数十朵梅花。
柳默不禁直望着她,又将她紧紧拥住,唤得一声:“清漪……”
一时却又无语。
清漪亦紧紧环住他,不觉眼中又泛起泪花。
柳默放开她来,对她笑道:“既有了嫁衣,其他皆容易得。”
“你的一身,尚未置得。”清漪道。
“男人的衣服甚是简单,我亦不描绣,想不过几日必能得了。”柳默笑道。
牵了她手,道:“此时便去吧。”
清漪便也点点头,唤来青思,坐于其背,往蔚州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秉红烛罗帐香暖 游苏杭故人警言(上)
到得蔚州,街市自是繁华。
二人只是简单操办,因此只买了一对红烛、与柳默裁了一匹大红布匹,再置备一些干果菜蔬、青罗峰众人倒都不食肉,柳默便也道不必买这个。
走至一个铁匠铺,柳默对清漪道:“我进去看看,你且在此等我。”
说罢自进去,清漪便在外等候。
稍时出来,递予清漪一个包袱,道:“先收好。”
“这是什么?”清漪奇道。
“回去再看吧。”柳默道。
清漪便收入袖中。
走得一时,来至酒坊,清漪便进去买得几坛好酒,道:“雪爷爷和桫椤爷爷无酒不欢,这个断断少不得。”
一时所买之物皆已齐全,柳默道:“难得来此,你可要多逛一逛吗?”
“人间街市,我皆已逛遍,此处并无稀罕,便回吧。”清漪笑道。
柳默便也点头,二人便仍乘了青思回转青罗峰。
所买物事,清漪亦皆置于袖中。
途中,柳默不禁问道:“你大小物事皆置于袖中,这是何法?”
“这是袖里乾坤,亦是莲姨教予我的。”清漪笑道,“她道我常年在外,带着许多物事终究不便,是以授我此法,甚是便利。”
回头忽对柳默道:“你若修行得法,我亦可教予你呢。”
“修行?如何修得?”柳默道。
“我以绛石苏花之身修行,是雪爷爷授得。你前日虽得方伯授予剑术,到底并非修行。修行之道,须凭各物之格,调息修气,御化生风。”清漪望着他思忖片刻,道:“你既为人身,怕要桀风授你了。只是他……”
说至此处,顿住不语。
“他如何?”柳默道。
清漪望了他一眼,无奈道:“他、好像……不太喜欢你……怕不肯教你呢。”
“无妨,我便与他说说看,若果然不愿,也不能勉强,再寻其他法子罢了。”柳默笑道。
清漪点点头,又道:“若你果然愿意修行,我亦会与他说说看。”
青思之行速亦已进益,不一时,二人回至青罗峰,时方过午。
“且在这流霜林四处走走吧。”柳默对清漪道。
清漪便也随他。
流霜林内绿荫深深,树木林立。
两人在林中闲走,到得一处崖面之上,却有一处空地,只长得些青草、野花,偶有几株灌木杂散其中。
且在崖上,颇能见得阳光。
“此处离你绛石苏之株不远,又难得如此开阔,不如就在此处吧。”柳默道。
“在此处?做什么?”清漪奇道。
“你我既要成亲,总得有间屋子,难道每日睡在荒野之中、幕天席地吗?”柳默笑道。
清漪倒红了脸,片刻道:“只几天罢了,何苦还做间屋子。”
柳默拉过她手,望着她,道:“柳家之事,自有三弟照应,我是不回去了。以后,便与你在这青罗峰中,共享此间欢乐,你、开心吗?”
清漪闻得此言,心中自是思量。
如今那柳权已知自己并非人类,断是难容,若要与他厮守,确是难回柳家了。
思忖半晌,缓声道:“只是这青罗峰到底不宜人居,只怕你受不得此间清苦。”
柳默仍只望着她,柔声道:“你既受得,我如何受不得。”
将她揽入怀中,道:“以后,我们便以此处为家,朝夕相伴。”
清漪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言。
忽又道:“若要建屋,总得有工具,明日得去买一些来。”
“我方才不是买了吗?”柳默笑道。
清漪闻言,忆起他在铁匠铺前,递予自己一个包袱。忙取出看时,里面斧、锯、尺等一应俱全,原来他早已作此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