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非常兴奋的笑容。
“送给袁太太!二十块钱?”赵四看着手里的钞票说。他想如果袁太太真的已把他们的事料理好的话,像这么大的一件事,像她那么阔绰的身份,怎么好送区区二十块钱的礼物做酬报呢?
“你不用管!只要买一打手帕,和一小瓶香水就够了!”秋海棠几乎就要告诉赵四这是他和罗湘绮所商定的用作掩饰的方法了。
“只怕太少了有些拿不出手吧!”赵四又叽咕了一句,然后才移动他那一双矮胖的大腿,准备走下楼去。
那个一天到晚在做洋钱梦的小荣奎,突然三脚两步地从楼下跳了上来,险些儿把赵四撞倒。
“你还得快些赶回来咧!”秋海棠看着赵四的后影说,“袁公馆的季兆雄回头就要来找咱们,那是一定要你去打发他的。”
“他不过是想你的钞票罢了!”赵四一针见血地说,一会儿,他那冬瓜似的身影已在门帘外消失了。
荣奎瞧赵四一去,便立刻挺一挺腰,显出马上准备打架的神气说,“老板,往后你再也不用见了那些混混们便害怕了!要是他们再敢上咱们这儿来胡闹,不教他们挨两下耳括子,这才怪咧!”
秋海棠瞧他这一个平常胆小得像一头耗子一样的伙计,突然这么变了气质,心里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回头去向墙上挂的那架日历瞧了一眼,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会把这一头小耗子,激得这样威风抖擞起来。
“你出去不久,司令部就派了四个弟兄来,正好有几个混混在这儿胡闹,给他们上去只一喝,便全像小鬼见了阎王一样地逃走了。”荣奎这么一说,秋海棠才知道他还是“狗仗人势”,掌不住立刻就向他发出了很鄙夷的一笑;然而无论如何,已可从他的报告里,知道罗湘绮是的确给自己尽了很大的力量了。
“大概二老板也回来了吧?”秋海棠疑心赵玉昆回来之后,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躲在房里没有出来。
“这倒没有。”
“咦?”他记得湘绮告诉他,今天饭后胡督军已派人去把玉昆保出来了,怎么至今还没有回来,他想总不致再出什么岔子吧?
荣奎的心里,倒巴不得赵玉昆再在警察局里多关几天,上年的仇恨,兀自还在他舌尖上留着一些酸味咧!
“打伤了人,怕没有这样容易放出来吧!”他捧着一柄空茶壶,慢慢地走出去,嘴里故意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这样说,想让秋海棠听见,他明知这一位老板是决不会跟他发脾气的。
秋海棠对待手下人的脾气固然很好,但这时候他的不和荣奎计较,却还另外有着一个缘故,那就是他心里太高兴了!
一个长得那么端庄秀丽,而又具备着丰富的知识和高洁的品行的女人,竟像梦幻一样地走进了他的生活领域中来,任何人所企求不到的慰藉,已出乎意外地降临到一个唱戏人的头上了。这样的遇合,如何能够使他不高兴呢?现在即使沈麻皮的手下把他所有的行头一起扣住不放,甚至把他自己和赵玉昆一样地关进警察局去,他心里也满足了,而且还可以为他们发誓,决不怨恨他们,反要感谢他们,他永远不敢忘记自己能够在这样有利的情形之下,和罗湘绮见面是完全出于他们所赐的!
实际上,罗湘绮对于他,不但并不曾像王掌柜媳妇之流的一见面就流露出那样热烈的表示,而且也没有说过一句直接宣泄情意的话,要不是秋海棠的感觉特别灵敏,真不会知道她已对自己发生超出寻常范围以外的情感的。然而秋海棠却不仅已经知道,而且还确信只要照着这个方向前进,他几年来所想望着的那种安慰,便必然可以得到了。
05、爱与欲的分野(2)
袁宝藩的那一条又长又大的身影和赵玉昆的至晚未归,虽也使他把原定的计划延迟了几小时,但当旅馆里的人完全睡静之后,他终于提起了笔杆,伏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着赵四给他买的一本很讲究的洋信纸,决定写出一封他生平所从未写过的最重要的信件来。
他把笔锋搁在砚台上,不住地抹着,脑海里的思潮,像煮沸了的开水一样地涌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的话太多了,本来只想写一封短柬,实在是不够的,至少得写一封六七张信纸的长信。他想自己学戏的经过应该是要告诉她的,还有家里的境况,以及他和袁家叔侄俩的交谊,也应该很坦直地写出来,此外,他还想就对方所处的不幸的境地,表示一些热烈的同情,最后他觉得才可以加上几句宣泄爱意的话。
“……”结构似乎很完满了,可是笔尖一落到纸上,就发生一个极大的困难,他再也想不出开端应该用什么称呼。
他真怨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勇敢一些,先向她探问一下,只要问明白从前她在学堂里叫什么名字,那么称呼就容易了。现在要是光脱脱地来一句“夫人赐鉴”,或“女士惠鉴”,不但有些欠通,而且教对方看了,也不免要好笑。
这一个问题足足耗费了二三十分钟的沉思,最后,他才决定完全不用什么称呼,第一行就这样写:
“我生不幸,甫十二龄已因父丧家贫母老之故,被遣入玉振班为童伶矣。尤可痛者,师复任心所欲,责令专习旦行,以一男子而令调朱敷粉,作女儿装,诚可耻极矣!”
像这样写下去,材料固然很多,别说六七张不成问题,就是要写满六七十张,大概也不是难事;可是他想罗湘绮可愿意费这么许多的工夫看自己这一篇小传呢?同时他还觉得与其唠唠叨叨地说上一大篇,不能引起对方的兴趣,还不如写得短而精彩一些的好。
“此次前来津沽,百无所获,惟于困厄中得睹芳颜,实私衷所不胜欣慰者也……”
这一次,他决定最多以三张为度,但第一张写了两行,自己就觉得这样写下去,必然又是一个长篇了,因为既说“不胜欣慰”,当然就得说出所以欣慰的理由来,至少也得告诉她一些自己过去生活的枯燥,并且还少不掉要插进一段赞美她的话;这样一铺张开来,哪里还能收束得住?没奈何,只得又把第二张信纸撕了。
他把右手托住了下颔,凝望着挂在墙上的两支宝剑出神;隔室里传来的重浊的鼾声,告诉他赵四和唱小生的李玉桢已毫无挂虑地走进黑甜乡去了。这几天来的奔走和争执,虽然已使他同样觉得很疲倦,但在他没有把这一封信写完以前,睡眠是绝对不可能的。
“连日进谒。得亲謦,实快生平;而女士之仙姿玉骨,蕙质兰心,尤为仆所无限钦慕者……”
第三张信纸似乎很可以顺利地写下去了,但经不起自己再把第一段重看了一遍,便又觉得万万不能合用;像这种肉麻的句子,不是那些捧角家所惯用,而为自己所最痛恨的吗?自己毕竟还是个男人,还是个戏子,看了尚且不免汗毛直竖,又怎么能去唐突罗湘绮那样一位端庄高贵的女性呢?
秋海棠的念头才这么一转,那第三张信纸便又捏成一团,被送入字纸篓去了。
眼看一本很厚的信笺簿,快撕剩一半了,他的疲乏的脑神经才为了他显示了一个奇迹,使他在短短的三四分钟以内,写成了下面这一封短柬:
“此次之事,多蒙助力,感激无由言宣;一切纠纷,日内可望结束,惟在返京前,尚有下情相告,拟请见约一谈(到府或他处均可)。千乞勿却,并早日赐复是祷!仆吴钧拜启”
这样他才觉得很满意了,虽然他对于追求女性的事实在一些经验也没有,可是只凭常理推测,他也知道与其绕着大圈子抄过去,还不如直接从正面进攻来得干净爽快。他想万一对方真没有意思的话,只要不给回信,自己就可以知道了。
“或许她不知道吴钧是谁吧?”信封黏好之后,他倒又踌躇起来,因为吴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所起的,外人知道的很少,但秋海棠却委实不愿用他的艺名或吴玉琴三个字和罗湘绮通信,因此仍用了它;依他的揣测,有那么一打手帕和一瓶香水同时送去,再加上罗湘绮的聪明,她应该是可以猜到“吴钧”是谁的。
信和礼物,在第二天早上,都很顺利地送出了,同时还据赵四报告,他答应送给季兆雄的一百元,也顺便给他带了去,受的人似乎非常高兴。
但有一件事却很使秋海棠忧虑,那就是赵玉昆的失踪。据警察局说,昨天下午已经把他放了,可是直到第二天下午,玉昆还没有回天津饭店。荣奎跟秋海棠的琴师金大个子两个人出去找了一晚,把附近所有的小酒店全走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子。
“不要给那些混混们做了?”赵四昂起着一张胖脸,透出怪紧张的神气问。
其时他们都在马金寿的房间里,这个实际上还不到三十岁的唱须生的青年人,外貌却萎颓得已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他的一大半的光阴是消磨在烟榻上的,因为他的头衔是谭派须生,上台去必须阴阳怪气,炉火纯青,抽大烟当然是必须具备的条件了!
“这倒不怕!只要他们不用家伙,一二十个混混还不够二老板打发咧!”金大个子倚在门框上,右手不停地搔摸着自己的光头说。
“毒龙难斗地头蛇,不要把人家看得太轻了!”赵四却不以为然。
秋海棠默默地坐在马金寿的烟榻上,并不表示什么意见,他知道赵玉昆不但膂力强大,身子滑溜,而且为人很机灵,照理不致会在那些光棍面前栽跟斗,而且事实上一时也的确无法找到他,看来只好等回京以后再说了。
“明天沈麻子的兄弟约定要来跟我们谈谈,想把明年的公事讲一个妥当,那么这回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赵四看着秋海棠说。
“大舞台的钱我可不想再赚了!”马金寿放下烟枪,没精打采地说,他也知道人家决不会再约他,便故意先这样的说。
秋海棠慢慢地打烟铺上站起来,伸了伸腰。
“这会子我心里乱得很,有事留着明天再商量吧!”他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就想跨出去,但走了一步,便又站住了。“荣奎,跟我去,问你一句话!”他回头来单独向荣奎说。
虽然他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