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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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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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昆可并不就给他说明,只重复地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只要她能进医院,前三天先给我一个信,我就有本事把你的亲骨血抱回来!”

07、脸上划一个十字(1) 

这是薄暮时候了,天上一团团棉絮似的白云,已渐渐化成了灰褐色,火一般的太阳,也在半小时前走上了它的末路,只剩四分之一不到的躯体,还逗留在地平线的上面,从西北那边发出一些暗红色的光华来,使空气里的热度,一时无法再降低下去。

就在一家靠近电车路的小酒店里,有两个穿短衣的人,在借着夕阳的余光,一路喝酒,一路说话。

“他妈的!就是这一件事吃不定。”一个脸上瘦得只剩皮,不见肉的人,睁大了一只三角眼说:“你想咱们大帅这十几年来玩了不少女人,谁也没有生过一个蛋,怎么偏是这里的一个倒能给他生起儿子来呢?她这个肚子要不是秋海棠给她弄大的,我季兆雄可以马上把脑袋割下来!只是想不出那个小子弄了什么手脚,竟会教生下的孩子一丝儿也不像他,可是也不像咱们大帅!老实说,跟女的也不像,多半是哪里去换来的杂种!”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敞开了前胸,赤腿赤足的少年汉子,耳朵边斜插着半截烟尾,脸上身上,都充分透露着一股混混儿的气息,正喝了一口白干儿把酒杯放下来。

“说不定你看走了眼也是有的。”

“忘八蛋才看走眼!”季兆雄的酒显然喝得比他特地邀来的客人还多,所以说话倒比平时爽快了。“他要不是偷了人家的小老婆,凭我季兆雄跟他有什么交情,他会乖乖地一百五十的借给我吗?……”

因为时间还早,惯常喝夜酒的人还没有来,店堂里除了他们两个,就只剩一个乡下老头儿了。

“再说他不唱戏,常到天津来也就是一个大漏洞!”那少年汉子点点头说:“可是,季老五,你也不够交情!今儿你才说出来,弄了他那么许多钱,前几次咱们给你当跑腿,上天下地地钉着他,临走总是一块两块好洋钱,连一张五块头的交通票也没有见过,你说……”

季兆雄倒没有料到自己会漏出这样一个破绽来。

“过去的话咱们也不用再提了!”他把一碟堂倌才端上来的白肚向他客人那边推过一些,一面涎着脸,像央告一样地说:“王二哥,今儿这一次你们尽可放心,只要谁能够找到他们的老窠,我姓季的就准孝敬他五十一百,再反悔我便是你的孙子!”

王老二先把碟子里所剩的最后的一块牛肉夹起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去,然后微微冷笑了一笑。

“别吹牛,季老五!你欠周秃子的二十块钱也没有还咧!”

“我说你们都是草包,真是一些不错的!”季兆雄也把前胸上的一排钮扣解开了,略略昂起了半个脑袋说:

“打架你们是好的,义气也有,在天津这个码头上,你们几位当然都算是好朋友了。”他瞧王老二一听草包两个字,脸色就突然沉了下去,深恐得罪他,忙来不及地掉转口风,重重捧了他几句。“只是你们做人太爽快了几分,万事不用脑筋。你以为这个钱一定要我季兆雄自己掏出来吗?不是的,我哪儿有钱呢!只要你们把他的根脚一抄出来,我就会向他来一次狮子大开口,他知道把柄已到了我手里,胆子自然小下去了。”

“那么你究竟想要他多少呢?”王老二透着绝不信任的态度问。

这一点却不是季兆雄所愿意说明的,即使他愿意,他现在也还说不出来。因为他不但整天想要钱,而且还有一颗永远不能满足的贪心,没有一百的时候,他想得到一百就够了,但真正有人给了他一百,他又一定会想两百。所以天公地道地说一句良心话,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向秋海棠要多少!

“多也不想,有三百块钱能够让我还清几笔旧债,见了人不用再低头,我也可以放他过去了。”季兆雄透着似乎很知足的神气说。

王老二却不加可否,只把杯子举起来,慢慢地喝完了剩下的半杯白干儿,心里暗暗在盘算怎样应付的步骤;因为他知道季兆雄说的话,简直比人家放的屁还不可靠,自己在打听到秋海棠和罗湘绮所密筑的香巢之后,要是直截爽快地告诉他,不弄—些手段,那时候别说一百块钱要吹掉,也许连十块钱都不能到手咧!

同时季兆雄心里也一样的在打算,他想要是真的能够弄到三百块钱的话,王老二弟兄两个决定分他们六块钱;光是跑一趟腿,有百分之二分给他们,委实是不亏负他们了!

实际上,这两个家伙这一番心思都是白花的,因为湘绮的布置非常周密,别说自己的行动十分谨慎,便是秋海棠每次上天津来,也完全听她调度,所以王老二王老三两个小混混受了季兆雄的嘱托,虽然一再追踪过秋海棠几次,结果却一些线索也没有。晃晃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偏是季兆雄近来财运不通,到处想弄钱,却到处碰壁,欠的店账和赌债渐渐把他逼得没有办法了,最后,他不由不重复想到了秋海棠头上去。

这几天袁宝藩和袁绍文恰好都在天津,正从北戴河玩了两个礼拜回来,因此秋海棠来的时候,也照了湘绮的嘱咐,一下车便直接到袁家,并不像每次那样的住在天津饭店。袁镇守使对于他,现在虽然已经不再有什么野心了,但见了他还是非常高兴,便欢天喜地地把他留了下来,准备一同玩上几天再回北京。

“吴老板,上次跟你商量的一笔小数目,今天可以帮帮忙吗?”这一天清早,凑别人都还不曾起身的时候,季兆雄便悄悄地溜进秋海棠的房里来,堆着一脸极难看的笑容说。

秋海棠一看见他,身子便不由冷了半截。前个月他到天津,虽已遵着湘绮的嘱咐,竭力拒绝了他几次要求,但心里便添了一重极大的心事,他知道这个性子又险又韧,活像一条毒蛇一样的家伙是决不肯放过他的。湘绮信里尽管说不久就要找个机会,向袁宝藩进言,要他把季兆雄停歇出去,并且叮咛他无论如何不许再借钱给季兆雄,可是他那一张只剩皮不见肉的脸一出现,秋海棠的心里便立刻寒起来了。

“……我已经好久不……不……出台……,自己手里也……也……窘得很呢……!”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勉强吞吞吐吐地说。

季兆雄的两个三角眼只一转,便知道他心里有些胆怯,同时这几天他也的确太需要钱了,便决定不顾一切,破例的对他硬一次试试看。

“真人面前别说假话,吴老板!”只一秒钟工夫,他已铁青着脸,换了极强硬的口气了。“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别小看了我季兆雄;老实说,问你借钱还是客气的;惹得我翻了脸,你便是用钞票把我包起来,我眼里也不会当你是一个人咧!”

这一来季兆雄的算计可完全错了,秋海棠生平所最怕的就是人家对他一味又软又赖皮的厮缠,像这样硬撞硬挺,结果反会把他的拗性勾起来的。

“你说话太不客气了!”原是垂下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眼睛直接看定了季兆雄。“别说我不欠你的钱,就是欠的话,你这样对付我,我也不能还你!”

他的突然反抗,固然使季兆雄觉得很诧异,可是他也不肯就此软化下去。

“好,吴老板,你的事都在我手里,回头你不要后悔!”说着,他便旋过身去,装着立刻要走的架子,心里却还想秋海棠或许会自己转圜,马上手伸出来拉住他。

“我没有什么事要后悔!”不料秋海棠竟存心不买他的账,话风也是一直硬到底,于是季兆雄就不能收蓬了,只好横一横心,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他这么一走,秋海棠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再看报了,他真恨不能马上走进去和湘绮商量;然而袁宝藩在这里,他有什么机会能够跟湘绮说话呢?但事情显然闹得很僵了,如果不先防备,万一季兆雄真施什么毒计,吃了他的亏便来不及了。

“先找玉昆去商量一下吧!”他匆匆披上了一件白印度绸的大褂,连草帽也不带,便很快地溜出了袁家。

自从湘绮生的那个女孩子出世以后,玉昆仗着自己的机智,和秋海棠所有的金钱的力量,另外收买了一个才出生的男孩子,把她掉了出来;一切找屋子,雇奶妈的事,也统由他替他们办好。从此,他自己便依旧用着草上飞的艺名,一直在天津搭长班,这两三年来不知道在暗中帮了秋海棠和罗湘绮多少次的忙,季兆雄的无法找到他们的香巢,一大半也就为有赵玉昆夹在里面变化腾挪的缘故。

直到现在,他自己却还是个光棍,终年住在法租界的一家小公寓里,过着极怪僻的生活,房里除了一张狭得不到三尺阔的木榻和一口已经破了四个角的衣箱之外,便空洞洞的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了。

这一天早上,秋海棠找到他哪里去的时候,他就在那张木榻上散手散脚地躺着,沉浊的鼾声里,不断地在喷散出一阵阵浓烈的酒气来。

“老二,醒一醒行不行?”

尽管在睡熟的时候,机伶的人还是机伶的;秋海棠只轻轻地喊了他一声,玉昆便醒过来了。但当秋海棠把来意说明之后,他却大大的不以为然起来。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统共只睡了四个钟头,便给你巴巴的赶来闹醒了!”他一面把敞开着的短褂扣起来,一面很着恼地说。

秋海棠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只当没有听见一样,让玉昆一路埋怨他,一路洗脸换衣服。

“因为这家伙一直总是向我低声下气的死缠,今天突然这样硬起来,好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所以我要急着赶来向你商量一下了!”这屋子里倒真是干干净净的连半个凳子都没有,秋海棠每次来,不是满屋子乱走,便是像现在这样的靠在门框上,稍微让身子沾到一些东西。

“老兄弟,这有什么急的?”玉昆最后才拉上了一双已经长着眼睛嘴巴的布底鞋的后跟,做出准备要出门的样子。“今儿或是明天,先派几个人去向他送一个信,教他安静些,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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