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一看,随即递给南湘。
“这是流风字迹……”
南湘急忙接过一看。
薄薄的一张纸上寥寥几个字: 董君求死之意坚决,沉疴难治,药石仅为引,治本之方却在心。
南湘脖颈僵硬,她望着在面前死一般安静平躺的男子,几欲落泪。
灯火暗淡。
剪虹低声哭泣着捧上了托盘。
其上躺着一条白绫。
仿佛索命的蛇。
南湘缓缓伸手,僵硬的手指慢慢抓住一角,缓缓收紧,紧扣入掌。
“你怎么,你怎么……”南湘终于落泪。
她艰难启唇,重复二字,却始终无法明言。
谢若莲将白绫从她扣得紧紧的手掌中慢慢取出,冰冷如雪,他捧在手中,眼睛中也有微光闪烁。
南湘把头埋在手里,眼泪在指缝间漏下。
谢若莲沉默半晌。
转头对一旁不住抹泪的剪虹道,“可曾喂药?”
“是,可吐出的却比咽下得多……”剪虹满面泪痕。
谢若莲看了剪虹一眼,自己走了出去。
剪虹望了自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主子一眼,低下头也跟了出去。
至外间,谢若莲冷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每日贴身服侍,怎能没有发现你家公子心有死意?!”
剪虹扑通一声跪地。
“谢公子,剪虹,剪虹该死……公子……公子昨日从秋水院回来,却没说什么,神色和平日一般平静得很……只是翻遍了自己绣下的几百张王女像,坐了一个晚上,今早方才歇息……我陪了一夜,今早见公子睡下,方才离开……其间我不放心,还探视数次,公子都在床上躺着,似在熟睡,我怕打扰,所以避在门外……谁想,门内却突然有扑通一声,我忙推门一看,就见,就见我家公子……我家公子……”
剪虹哽咽难言。
他一夜未睡,今天虽在外间小床上躺着,却不敢深睡,浑浑噩噩间,却突然听到了扑通一声,像是凳子倒地,又像是桌上的瓷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忙起身,掀帘一看。
百张绣布拂动。
一条白绫穿过屋檐。
修长孱弱的身子,比绢布更柔弱不堪,静静悬空,似半空坠落的落叶,枯涩的微微摇动。
脚蹬被踢倒。
地面狼藉。
白绫发出被拉扯的撕裂声,声声入耳。
公子的神情却是这么的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似是解脱般平和。
他浑身冰冷,惊声大叫,“公子!”
忙冲上去支撑住他身体,撕心裂肺大喊,“来人啊!来人啊!公子自尽了!!!”
晦暗不明
董曦一直昏迷未醒。
南湘便衣不解带,昼夜不寐,一直守在床边。
杏一味苦劝。
南湘心硬如铁,头也不回。
杏只得退下,心中暗叹一声,这又是何苦。
流风再三复诊,药石饮用无数,却仍旧昏厥,景况日渐而下,而今仅靠参汤吊着最后一口气。
最后他只得叹息,“董公子一心求死,纵有大罗金丹,也没有办法。”
萦枝正前来探望,此时见他无奈摊手,不由怒道,“你无用!”
南湘恍若未闻的坐在床边。
萦枝看着她如眼神悲恸不似作假,如此模样更是伤心。他满是涩意的垂下噙泪的双目,言语却刻薄冷淡,“有何用,又有何用?人被你折腾濒死,你如此作态,没有半分用处。”
话语未毕,他猛地转过脸,眼泪欲坠。
物伤其类,自感同身受。他萦枝要不是一口比常人更心高气傲的心气强撑着,未必不会求死而去……
谢若莲捧了食盘,递给南湘,“您需用些饭食。”
南湘径自牵着董曦手不放开。
谢若莲也不多言,递上点心凑到南湘嘴边。
萦枝眼见此情形不由一声嘲弄冷笑,转头望向别处。
见南湘最终一口口咽了,谢若莲转头对萦枝道,“萦枝克制,病人面前勿要喧哗。”
萦枝嘲弄摇头。
谢若莲上前,稳稳扶住萦枝肩头,不顾手下略微的挣扎,只静道,“你且回落红馆,若有消息必定通知你。——冲动无用,自保为上。”
最后两句,谢若莲声音压得很低,几不可闻。
萦枝深深呼吸,闭上眼睛。
南湘坐在床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轻轻抚摸董曦额头,软声道:“你快醒过来吧,打我骂我我都认……”
谢若莲引着萦枝出去,唤人送他回去。
“千万以自己为重,千万,千万。”谢若莲重复道。
萦枝拭去泪痕,冷笑道,“我没董曦那么傻。”
……
……
又是一日昼夜交错,病人依旧昏厥不醒。
南湘睁着通红的眼,看着依旧呼吸缓慢似无的董曦,心中慢慢绝望。
谢若莲静静吩咐,让送来两碗参汤。
又替南湘在朝中告了假。
鸿胪寺遣人垂询,他亦出去应付了。
端木王府一片死寂,仿佛去年春日王女失踪,后坠湖不醒那般,万物灭绝,人心惶惶。
萦枝每日探望,替董曦擦拭身体。
梅容也已亲自前来摸脉诊治,却只得皱起眉头,摇头道,“流风方子已然尽力,惟有心病,无药可医。”
元生见状,用手掩住嘴边再忍不住的啜泣,抽噎着问,“董哥哥……董哥哥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好,怎么能……”
浅苔每日女娲像前祈求祝祷,念诵平安经文。
董曦却依旧不醒。
南湘每日守着,无时无刻不呼唤他名字,却百唤不醒。
眼见着,病势日见沉重,不见转圜。
濒死之人,却不见任何痛苦,反而神情平静,一如既往的温婉含蓄。
他是个从不愿替别人添麻烦的人,唯恐自己成了拖累。求死之心这么坚决,他又何曾想到伤心的人会是这么多……
半周已过,情况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况愈下。谢若莲无奈,犹豫再三,斟酌半晌,最终修书一封,递于董府。
董曦父亲年过半百,此时接信,已有不祥预感。
慌忙乘轿过府一看,眼见自己孩儿竟是这般模样,身子一软,竟也晕厥过去。
董母与南湘同朝为官,一向含蓄慈悲,温和冲淡。此时早已失态,无法自持,怒言,“端木王女!我将我孩儿交与你,你岂能让他赴死!”
她慢慢抚摸儿子冰冷脸颊,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孩子……孩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董母泣不成声。
董曦沉默的闭着眼睛,没有动静。
滔天怒火。
南湘沉默承接。
她一直没有合眼休息,整个人亦摇摇欲坠,支撑不住。
谢若莲送走二位似突然老去许多的老人,安排好余事,来回奔忙。
此时见其形状,亦不能再忍,苦劝道,“王女,您必须休息了。”
南湘置若罔闻。
谢若莲再道,“您不能也倒下。”
他言语痛惜,眼神却平静坚定。
等待半晌,见南湘没有反应,对旁边人施以眼色。
杏应声跪地,道了一声“杏万死。”后,出指迅速点过其睡穴。
南湘随即倒下。
谢若莲冷静道,“送走。”
“是。”杏等几人将南湘扶上外间床上。
纷沓脚步声离开室内,灯火随衣服拂动的风不住摇晃。
谢若莲眼神停驻在董曦惨白的脸上。
尔后,剪虹亦被谢若莲以监视煎药为由,遣了出去。
少年早将一颗惊魂未定的心与自己公子一并丢了去。全靠谢公子稳着,任何吩咐,他自不由分说的履行而去,此时也毫不犹豫的奔出门去。
一时,室内只有晕厥不醒的董曦和谢若莲二人。
风适时一吹,烛火随即摇动,谢若莲拖曳在墙上的影子已随之摇摆。
他神情晦涩。
半面隐藏在阴影之中。
他慢慢走近,挨近床边坐下。
董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不知事的逝者。
谢若莲眼神投射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终至淡漠无波。
“你会后悔的。”
他的声音清冷似寒露,凛冽刺骨,他突然说道:
“就这么死了,你会后悔的。”
谢若莲慢慢伏在董曦耳边。
“她会忘记你,时日过去,连最后一丝怜惜也会逝去,你什么都不是。”
“你什么都不求,是么?那真好。我且送你一程,算是一场尽了情谊,你身边真情假意,旁观路过,只叹一句,可惜,也便罢了,有谁真心伤怀。”
“只有我,叹你年轻一生,尽付东流,什么都没有留下,白活了二十年。”
谢若莲静了静,仿佛那人晕厥中真能听到般,慢慢道:
“你多傻。要我,即便是死,也不同你这般沉默。如此轻描淡写的愧疚,不够陪伴她一辈子。死,也要死在她面前啊,要让她亲眼看着,永生难忘。”
董曦呼吸平缓似无。
耳目均无效用。呼吸同雪原落雪般安静。
谢若莲淡淡道:
“不要让你的死变得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知道你的魂就牵绊在这,离也离不去……董曦,你醒来罢……”
千言万语
南湘疲倦的伏在床头,红肿的眼微合。
董曦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
一缕香魂,被无数药石呼唤牵绊着,虽没有消逝,却到底隐弱。
南湘喉咙内干涩难受。
眼睛也涩得再也揉不出泪来。
后悔痛惜的心早已绝望。
董曦父母泪语愤恨,她亏欠内疚却也再没力气回应。董曦,你纵使伤心得再无留恋,可你也要想想你的父母,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承受得住,董曦……
她守在床边,却什么都守不住。
却仍不死心。
不死心。
“董曦,董曦……董曦……”南湘低声轻唤。
泪湿青衫。
南湘低低呢喃,状似祈求,“……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醒过来……”
“董曦……”
“董曦……”
南湘埋首低头,心中绝望。
可被她紧紧牵着不放的手,瞬息间仿佛有种细微的,几乎不被察觉的动作,似一个不自觉的战栗。
南湘却反弹一般猛地抬起头来。
不可置信的望着床上之人。董曦面目惨淡,神情平素,没有变化。
可他手指刚刚微一动弹,绝不似她错觉。
南湘瞬时猛地站起身,惊呼道,“快唤医师!流风——”
……
……
昏迷五日,董曦终于在第六日苏醒。
剪虹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杏立即将他扶起,带出内室。
董曦迟缓的转过眼珠,未及张望,眼睛却定定望着一只紧紧牵着自己的手。
他慢慢上移目光——
这个发髻微乱,神情疲惫,衣衫折痕累累的女子,是她么……
南湘似从未有这般温柔的声音,“董曦,你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