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总是笑脸迎人的,此时知道自己王女心思不爽也不好嬉笑,替南湘点亮了灯盏,扯着墨玉就一边去教训。
抱琴也去试了试。他倒了杯茶,放了一点橙皮一点甘草一点晒干的苦瓜丝瓤,噙着笑看着自己王女瞪着迷瞪的眼睛,抱着杯子一口就喝了,居然一句别话也没有。
微笑又变了惊愕。随即就觉不爽。
正想往杯中加点醋,多事的锄禾已经赶忙沏了杯茶瓜片换了下来,转脸就扯着还不安分的抱琴躲到外厢去。
杏替南湘寻了棋盘出来,搁在大案一旁。南湘瞧见了,闲得无聊左手持白子,右手得闲便抓了一把黑子。隔出的经纬,一格一格都是路。
此时墨玉抱琴锄禾都退了下去,一时只能听见落雨声滴在水缸中。灯芯的棉线烧焦了结成了结,灯心燃烧时又结成了花。灯盏就在手边,白棋黑子,在魏晋楚河见,悄悄滚落了下来。
一灯如豆,落了灯花,外面风萧萧,雨潇潇。
南湘突然一笑,“好了好了,闲敲棋子落灯花,我也忒诗意。”
“——好什么?”连杏都无意惊扰的夜晚,竟有把声音从窗户门梢下漏了出来,南湘寻声望去,“良宵夜里,一人独处,倒还不如闲看儿童捉柳花罢。”
话尾轻轻一个罢便了了结,声音凄如杜宇啼血艳似流水逐桃花。
这声音,越发熟悉了。南湘并不慌忙转头,而是先克制感情,才做出微笑的面容拧过头去,一身浴雨红衣好似秋后枫叶,轻轻倚在门边浑不似大家公子行坐端范,可他分明不在意。
其余倒罢了,只是嘴角这抹笑意,凄艳到十分,讥讽到十分的,不是梅容又会是谁?
*** *** ***
修竹白石,青布酒旗,桌椅奇古。
此时的茶馆已无一人。晨午时的喧嚣,对着现在空荡荡的桌椅,没有了半分踪影。唯有栏边桌上还斜斜倚着一人。青布衣服,脚边的竹篓不知被谁踢翻,倒在了一边。
风微凉,酒店的布帘子被吹得胡乱翻舞,振振作响。
灯花噗嗤爆了几声,一下暗了下去。一直垂眸不管的掌柜,搁下手中算盘。他瞄了一眼窗外,脸在窗外模糊的光影下黑沉沉一片。勉强能辨出的那对修眉淡眼,仿佛看着雨,又仿佛放在了天边。
把账册搁一边合上锁,雨丝打得一旁地面积了水,他向前几步,好似要关上门窗。那倚坐在桌边的人却突然砸来瓷碗,“别关!多事。”
不生气。寻常事早已惊扰不了他。
这掌柜不过是个修长青年,却好似饮了二十年的沉郁的黄酒,少年本该有的锋芒,尽收在这副单薄的身躯里。他慢吞吞地退回到柜台后面坐着。低头在柜底下找了找,好一会,寻出了一壶酒来,直起身道,“酒要么?”
那人不理睬。
外面淅淅沥沥像是有长河在流淌,有风掠过细密的树梢。他也不说什么。静静仰头对着壶嘴灌了口,慢慢道,“失望?”
他是知道那人的。即便此时的他收敛了锋芒,躲在桌边不说一语,他还是清楚。一口酒换一句话,雨夜里他难得多话,“若不是亲见,又怎能相信那般平凡女子,就是我们侍奉了那么多年的她?”
当初的年少青葱,跟着面前高贵的女子,充满幻想;而后来无数个或沉郁或暗流的辗转之夜,为了那个女子灿灿的梦想,他们依旧执着。
他们在她身边侍奉,应承。他愿为她飞腾送上清风,愿为她潜游送去绿水。他愿为她的臂膀,看着江山如此辗转翻腾。若她愿意,倾倒这江河他们也愿意相陪。他们在她身边,一年又一年。可今日她却再不识得他……
今日见的,那般平凡无味的魂,装在这骄傲尊贵的躯里的,到底是个谁?
曾是旧人来,消息谁传到拒霜(一)
南湘瞅着梅容披散的发在灯火下烁烁闪闪,神人一般在灯火下,像是熹微的日正在发光。
他一袭红衣浸水如血一般,南湘遂问道,“外面正下着雨,怎么也不打把伞。”
梅容那双眼啊,似笑非笑好似在缓缓流动着水光,让南湘更是说不出话语来。
他的面容缓缓逼近,鼻极其挺直,眼极其的深,鼻翼间的阴影像是水墨画儿一般,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像是画卷一角一枚轻松写意却又价值千金,深红似血的拓章。
这幅泼着红似血黑似墨的画卷,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让她没了话音,只能勉强朝着他微微笑。
“梅、梅容,我们别这样,好好说话不成么?”南湘急忙偏过脸去,梅容就顶着半讥半讽的眉眼,只贴着南湘脸颊缓缓磨蹭,直到南湘受不了,一把将他推拒开来,严肃说,“我不喜欢这样,我告诉过你,你难道还是不顾我意愿强扭着要这样?”
梅容微怔,随即失笑,讽刺似潮水在他唇畔眉边游荡。他不说话,亦不再靠近。
南湘见他如此,心中厌恶之外亦问自己是否过分了。又勉强按捺住胸臆之气,转换话题问道,“话说这句‘闲看儿童捉柳花’倒没听过,你是从哪寻出来的?”
梅容下意识想寻了缕南湘头发扯着,恍然回悟她不喜欢,便又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似有似无的笑:“公子谢若莲随口一吟便出来的句子,怎么着,今换我念起来便失了格调?”
梅容狭长的眼却带着几丝锐气在南湘干净坦白,今日却微微带着倦意的面容上,来回巡视。
眼神来往间,见南湘神色间无甚变化,才好似有几分满意的缓缓垂下眼帘。
睫毛长且密,千回百转,他心中藏有千千结。
却只为南湘一句“别混说,谢若莲是谁我还没见过呢。”又扬起似有似无的笑靥,眼是微微斜着的,半带讥色,心中却微微有些欢喜。
这人每次来都不告一声,南湘根本不消想起那般惊悚的初见,也不用回想当日正守着国风苏醒时,才回头一见,门口又是藏着机锋的他。此时南湘刚想说一句,“你怎么每次都不告而来,存心吓唬人么。”心却沉了下去。
——这“不告而来”四字,恰恰又勾起南湘回想起今日那不告而来的人的模样,话语间又沉下了脸。
梅容这厢正一寸一寸的打量着,将南湘面上神色变化收纳入心,才好似不经意的提起话头,“王女今日出行可有收获?”
收获?
收获惊吓一堆吧。
南湘皱了皱眉,“说好就好。说坏也坏。看怎么看。”
“王女如今好打禅语?”
南湘一声失笑,“我?算了算了,也就胡说几句。”心神正恍惚着,一瞬间却如同福至心灵的突然猜想,梅容若不是将来龙去脉早详于心,今天怎么会突然就试探起自己来?收拾好自己一堆杂乱心思,几步踱开,侧脸瞄了案上火烛一眼,“梅容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难受些什么。”
南湘把灯火弄得忽摇忽慌,自己神色也在灯火摇曳间模糊不清。
梅容神色间似有似无的嘲意,凉凉的浮在眼角,他正微微笑着呢,缓步上前,试探着环上南湘的腰,“王女真是好狠的心,才几日不见,您竟将这一点点的仅剩的情分忘得干干净净……”
天啊,南湘最怕梅容纠缠起来,她最怕梅容那张像刀子闪着锋利的光,还说着甜甜腻腻的话,像什么——“梅容这日日夜夜的盼看来都白白流走了不知道有没有流进您心里,可这么的绝情的话您也说得出来……”
南湘只觉瞬间僵硬,血倒流回头脑,让她耳背之后一片红潮。她本想挣开,又觉刚才是否说话太过刻薄,所以勉强自己不要挣开,只努力朝梅容克制道,“梅容是否知道什么?”
梅容不答。
南湘见梅容依旧那般姿态,好似盛极的花在香风中肆意绽放艳极群芳,只有自己先放低姿态,“梅容知道我这一场病,好多事情都忘了。今天纠缠出一堆事来,我实在理不清头绪,还指望梅容能帮上我一分的忙,谁知你竟是来和我赌气的。”
南湘咽了咽嗓间不舒服的哽咽,没有挣脱开梅容的搂抱,只转过神来,带着微微委屈的神情说,“梅容,你可不知道,今天那憨园把我弄得多惨。还好,杏还领我去了一间茶馆,遇见一个奇怪的掌柜,不理不睬的多傲气,结果一张嘴劈里啪啦吓死人。还见识了个娇贵小姐,可惜她一晃眼就走了,没问到她名字……不过还好,今日居然认识了一个在大堂广众之下,仍有胆量有豪气的女子。也不知道我这次出行,算是得不偿失,还是得的太多,自己弄不清楚罢。——梅容不生气了?”见手间白玉一般的指微微动了动,南湘忙试探的问道。
灯火似浮光耀影,梅容脚下被灯火拉出一条细伶伶的影儿,像一簇灯花在安静游荡,在静静驻足。
他挑了挑眉,只一个动作他依旧做得是别人学不来的妩媚,“我总是怕的。总怕我巴巴的来了,却讨得王女嫌弃梅容。”
梅容这厮委实不安分。
前面南湘耍脾气,弄得两相尴尬,南湘也内疚。结果她正使出十八般武艺哄着这假哀怨真难缠的家伙,时不时的却被揉揉耳垂,亲亲脖颈,拍拍后背。
南湘努力躲闪,努力把话题往正道上扯——“梅容梅容,我们说点正事。”“……我说真的,别闹了,梅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消息。”“梅容,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梅容长袖掩了嘴。他就是妖孽。没办法。
南湘耐心无法告罄,她心中只能努力压抑怨气。
她半支着下巴撑在椅背上,看着这妖孽慢条斯理的动作,那又半讥半讽的眉眼时不时的瞟着她,偏偏嘴里还情话不断。南湘索性也不催他了,她只好整以暇的看他如何臭美风骚。——她耐性本不差,自从当了这个王女,涵养功夫还日见日涨,活像个橡皮膏药。
“梅容,我们说正事。”南湘待他神情稍稍正常些后,方才安静道。
他长袖遮得了微垂带嘲的嘴角,却遮不住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此刻手指轻轻一屈,指尖微弹,屋影一摇,听得呼的一声,那忽摇忽慌的灯火忽然间就被他打灭了。灯灭了却不觉室内昏暗。即便在泼这墨浓黑布一般的黑暗里,他的眼依旧烁烁发着光:
梅容漫不经心的扯开外袍。他外衫里衫同是一身血色。内里的色得更深更重,才压得住这一身的妖孽红。即便这十分红处变成了灰,那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