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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尔泰面对着茫茫前路,心潮难平,抖一抖缰绳,无畏地上路了。他沿循沙上驼印,不急不慌地跟随而行。他知道,沙漠里行路不能心浮气躁,时时注意节省人和畜的机能。由于还没解冻,沙的层面还很硬牢,骆驼的圆面大足,撑受面大不易踏进软沙层,故而行走起来不很费劲。白尔泰也放心,冬天沙漠里很少起风,前边老铁子的行迹不至跟丢。于是他慢悠悠地在驼背上摇晃着,边欣赏大漠风光,边思考萨满教的事缓缓行进。
登上一道沙梁,身处高丘,整个远近沙漠一下子一览无余了。此时,冬日已从东南升上来,大漠里不仅明亮了许多,也暖和了一些。苍莽的沙漠沉静而平缓地起伏,曲线柔和又宽阔,坡下湾处的残雪依旧很白,与稀稀落落的苇草乱蓬冰结在一起,从那里偶尔飞出一两只野禽来。科尔沁沙地毕竟是从草原演变成沙漠的,生命的痕迹还是不时发现。当然从这边缘地带的沙漠,再往深处的死漠挺进,那就另当别论了。
白尔泰手遮额前向前遥望。在很远的一片平沙上,有一黑点在蠕动。他嘴角一乐:铁大叔,我终于看到你的影子了。他加快了骆驼的步伐,准备在中午时分赶上他。沙漠里寂静得可怕,不是担心跟丢了那老汉,而是他急需有个伴说说话,要不他无法忍受这四周空寂的沙漠无声的挤压。没有声音的世界,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沙漠里单人独行时间久了,会让人发疯的。
结果,他苦苦追到傍晚,才赶上那老汉。那还是对方歇息骆驼,准备住宿了。沙漠里的距离,看着很近,可真的走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了,白尔泰判断出错,差点黑夜里一个人迷失了方向。
这是依傍一座沙山的小沙湾子。三面环沙坡,避风又暖和,沙湾里还可拣些干树根和干苇草生火。落日的余辉照在东边的沙坡上,湾子里已是阴影模糊。老铁子燃起的火堆,白烟升起老高,当白尔泰悄然而至时,老汉着实吃了一惊。
他的黑脸立马儿耷拉下来了,耸着浓眉冷冷地问:“谁叫你跟来的?”
“这……老铁大叔,我想……”白尔泰支吾起来,一路上想好的词儿,此刻一见老汉那冰冷的脸,全吓没了。
“你啥也不用想,马上给我走,回村去!”老铁子不容他再说,下了逐客令。
“天黑了,这黑夜茫茫的,你叫我咋回去?”白尔泰苦笑说。
“那等天亮了走,我不许你跟着我。”
“这是为啥,我也不吃你的不喝你的,还可以对你有个照应……”
“我不需要别人照应,你只会添乱!我是为你的一条命着想,我担不起这责任!我这趟进大漠,谁知遇着啥事,我这次豁出这条老命闯大漠……”
“那我也豁出这条小命陪着你!”
“不行!”老铁子一口回绝,斩钉截铁,“我不要陪葬的,你跟这事无关!”
“有关!我要为自己的追求负责,为萨满教的历史负责,必须抢在你老汉死之前把材料搞清楚!要不是这个,我撑的?死缠着你,还看你的死脸子!”白尔泰也生气了,一改温文尔雅,变得强硬,紫红着脸毫不客气地回敬老铁子,“你这死倔巴头,身为萨满教‘孛’的后人,不为失传的‘孛’教做点事,遇着我这样千载难逢的记入史册的机会,你也不动心,死守着老榆木脑袋中的那点秘密,你对得起你的萨满教历代‘孛’祖们吗?你把知道的全带进棺材就满意了?见到你的那些‘孛’祖们,你还有啥脸面?你说!!”
铁木洛老汉一下子被骂蒙了。这辈子他哪儿挨过这么厉害的羞辱和训骂呀。他的脸刷地变青了,两眼闪动着火球,霍地从火堆旁站起来,篝火映红了他那铁青的脸,胡须抖动着,握拳冲白尔泰走过走。
白尔泰手里攥着自己的驼缰,一动不动地迎着他站在原地,脸不改色地说道:“你想打我,是吗?打吧,但是能打走我刚才说的那个道理吗?能打走你心灵的错误吗?能打走你的‘孛’祖们对你的谴责吗?”
铁木洛老汉在白尔泰前边站住了。一双眼睛如刀子盯着白尔泰,拳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正这时,从附近沙漠深处传出一声怪叫。
“咯咯咯……呜呜……”
像鬼叫,像狐吠,又像人疯笑,怪嗥、刺耳、凄厉,听得使人毛骨悚然。
“啥声音?啥物在叫?”老铁子敏捷地一跳,从篝火旁抓起猎枪,然后再踅身跑向旁边的沙梁上寻觅。黄昏迷茫,景物模糊。莽莽黄沙重归寂静,那声音已经消失,了无痕迹。
老铁子独立沙丘,谛听良久,然后摇摇头,满脸疑惑地走下沙梁。
“老爷子,是啥玩艺?”白尔泰看着老汉的脸色,缓和下口气问。
“大概是‘夜猫子’叫……”老铁子并不看他,但态度显然有所好转,把枪扔回火堆旁。
“哦,原来是猫头鹰啊,怪吓人的,听着真不舒服。”白尔泰窃喜几分,心中感谢那只猫头鹰,丢下驼缰,去帮助老铁子堆积沙湾子的干净白雪。经验老到的老铁子先不用自己带来的水,而准备化雪取水。他们俩一声不响地往洋铁桶里装雪,然后提来倒进架在篝火上的洋铁锅里。干树根和苇草火,燃得很旺,洋铁锅很快冒出白色的蒸气,水在锅里沸腾。
老铁子舀了一茶缸水递给白尔泰,自己又舀出一缸,然后往锅里倒进碾碎的玉米■子熬大■子粥。
“别愣着了,先让骆驼卧下来卸东西,你想让骆驼驮着东西站一宿吗?”老铁子对受宠若惊端着水发呆的白尔泰说。
“好,好,我这就卸东西,呵呵呵……”白尔泰挠挠头,把水杯放在沙地上,去卸东西。老铁子仍是不动声色地搅着粥,又往粥中加了些干菜叶子和盐巴。
“苏库!苏库!”白尔泰抖动驼缰绳,冲黄骆驼吆喝着。那“苏库”是驼语,“跪卧”的意思。只见站久了的那匹黄驼,“噢噢”叫着,感谢着主人的恩赐,先跪下前两腿,再弯下后腿,安静地等待着主人卸货和喂东西给它。白尔泰从驼背架上卸下所有物品,堆放在篝火旁,再舀出一小碗盐巴,搅在塑料盆中的草料和豆饼末中,放在黄驼嘴下。
老铁子默默地注视着白尔泰的举动,赞许地说:“还很在行嘛,城里的读书人还会护理骆驼,乖乖。”
“不瞒你说,铁老爷子,我当知青插队时整整放了三年骆驼!这方面,我不是吹,说不定比你还强哩!”白尔泰笑了笑说。
“那还真有可能,我们这边骆驼少,我没怎么侍弄过这玩艺。你是在哪儿插队放驼的?”
“在西部的阿拉善盟,那边全是沙漠,骆驼比牛羊多,瀚海方舟嘛。”白尔泰抓住时机宣扬起来,“骆驼这玩艺可不像牛马,脾气看着温驯,听话,可一旦来性子,你勒都勒不住,尤其到春季,可得小心!”接着他又把慑服铁山等人的有关骆驼的传闻故事,讲给老铁子听。
老铁子“哦哦”应声着,心里也犯起嘀咕:自己从来没养过骆驼,看来真不是随便弄的,带上这小子一起走,兴许还真用得着。他抬眼怪怪地盯了一眼白尔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白尔泰,也心里有数,淡淡地说道:“其实,我只会给你老爷子当助手,不会是累赘。这三匹骆驼要是闹腾起来,我绝对有办法治服它们。”
“好吧。”老铁子终于下了决心,一双眼睛炯炯盯着白尔泰交待道,“可我有约法三章……”
“五章六章都行啊!”
白尔泰会心地笑了。
铁木洛老汉看着他那孩童般开心的笑样,也不由得嘴角边露出一丝笑纹。
大漠的夜降临了。红红的篝火,映染了附近的黑的沙、黑的天,映红了勇敢的这一老一少。硬树疙瘩在火里“噼啪”燃烧作响。
他们开始喝起热乎乎的大■子粥了。
三
小铁旦掰着手指数日子,老嘎达叔叔走了已有快一个月了,该回来了。走时,老嘎达叔叔答应回来后带他去打猎,他现在是按捺不住,天天盼着老嘎达叔叔快点回来。
“爷爷,告诉我,老嘎达叔叔到底啥时候回来呀?”小铁旦缠住爷爷问。
“快啦,快啦,去玩吧,爷爷忙着写东西,别打扰我。”爷爷轻轻抚摸小铁旦的头说,又赶写起他那总写不完的文字。
小铁旦不高兴地走出后院小屋,在院外碰见他爸爸铁诺民陪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正从外边进来。小铁旦认得此人,是那位管附近几个自然屯落的艾林·达(大屯长),名叫金巴,人威风八面,脾性暴烈,别说百姓们怕他,连村街上的狗碰见他也夹着尾巴绕道走。
小铁旦站在一旁,让他们过去,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瞪着这位稀客。
“铁旦,快叫艾林·达爷爷好!”爸爸说。
他不大情愿地怯生生叫一声:“达爷爷好。”
“好,好,这小巴拉看着挺鬼的嘛,是不是也学‘孛’呢?”艾林·达金巴停下步子,打量着小铁旦问。
“是,是,跟着他爷爷学呢,刚入门儿,还早呢。”铁诺民谦恭地笑一笑。
“不会错的,名师出高徒嘛!哈哈哈……”金巴屯长粗犷地大笑着,黑胡子中央露出一个很大的吓人的血盆大口。
小铁旦从他们身后伸伸舌头,赶紧跑走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诺民“孛”领着屯长大人,走进父亲铁喜老“孛”的法事房兼书屋。
经过了一阵寒暄、让座、敬茶之后,金巴屯长摸着黑胡子乐呵呵地说道:“老铁大师,有个好事告诉你!有个特大好事啊!”
铁喜老“孛”奇怪道:“屯长大人,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还有啥好事啊?”
“有,有啊,告诉你,我昨天接到哲里木盟盟主大人道格信大王的通告,下个月在达尔罕旗召开全哲盟十个旗,外加不属哲盟的库伦旗也参加的共十个旗的‘孛法大会’!”
“孛法大会?”
“对,‘孛法大会’!就是把全哲盟外加库伦旗的所有号称‘孛’的人,聚集到一起,开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