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有没有私人交往?与胡适派其他学者都有何来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记下了他所说的话,并且答应交出我的全部学术笔记。那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回家,脑海里一片云雾,懵懵懂懂几回撞到了树上,撞着了行人。那时我朦胧意识只是存在着一个念头,怎样去面对妻子呢?这一切,如何去跟少蓁讲呢?
吃晚饭时,少蓁已瞧出我有心事,时不时瞥我一眼。她脸上也是阴霾密布,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报纸上那些点名批判我的文章,她也猜到了是不好的兆头。她却并没有急切地向我询问,而是精神疲惫地收拾碗筷,催促方方和圆圆去写作业,又在厨房里足足鼓捣了半小时才出来。
她走到我跟前—;—;那模样至今难忘,眼睛低垂着,外面一圈白边,皮肤是死灰色。她嘶哑地低声喘息着:“哦—;—;哦,又出了什么事儿啦?”
我的心抽紧了,我实在不愿意告诉她这些事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结结巴巴说着,语不成句,尽量在可怖的事实上再抹上一点儿虚饰的金粉,跟她说,我也许还有希望,只要老实交代……我嗫嗫嚅嚅没有讲完,就被她打断了,“算—;—;啦,算啦,别说啦!”她用一种冷静出奇的神情,冰冷看我一眼,站起来就走了。那一夜,我们分居了,我睡在了书房里。
第二天早晨,我见她两眼红肿,可能是哭泣了一夜吧。我内心很难受,深深懊悔自己使家庭也受到牵累,实在是对不起她和孩子们。
我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的两个月后,方方考中学了。他的各方面功课都很好,在小学当过少先队大队长,连续两年被评为“三好生”,但,我的右派问题,竟也影响了他!九月份,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方方的第一志愿是北京五中,却未能考取。虽然。他的考试成绩已远远超过分数线,可仅仅是因为“出身不好”,就被摒弃在重点中学门外。
少蓁拿到通知书非常惊慌,手簌簌颤抖了。突然,她迸发出极其凄凉悲恸的痛哭声。我哆嗦着伸出手,想要劝解她几句。她猛地推开我,捂着脸孔,呜呜哭着,奔进了房间里。
又过了两天,晚上我正在书房里看书,少蓁忽然走进来。她的两眼直勾勾瞧着我,眼珠在凹陷的眼窝里睁得很大,脸庞显得消瘦和惨白。
“哦,罗水泊,我已经想好啦……咱们,分手吧。”
“好吧,我同意。”我强抑制住涌上来的泪水,掏手绢,假装捍鼻涕,抹去了它,“咱们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
“这倒不必。”少蓁的声调极为冷漠,“那不过是个手续,以后再说。最重要的,你应该搬出这儿。你们研究所有宿舍吗?可以找到住的房间吗?”
“行。明天,我就去和领导谈,争取早日搬出去。”
“最好在一星期内解决好这件事。”她的眼皮下垂,看也不看我,“找到了房子以后,把你的那些书和稿子都带走吧。我们就算断绝关系了,没有我同意,你不许再回家了。”
少蓁刚走出门,我就捂住脸,身体抽搐着,让滔滔不绝的泪水流淌下来。我扑倒在沙发上,哭了一夜。
少蓁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也许,她是为了保护孩子们,不希望我这个右派爸爸再来影响他们的前途吧。也许,她也是希望用这种冷酷的作法,来震撼我一下子,使我有所顾忌,不再一意孤行地迷恋学术研究了吧?也许,她真的对我彻底失望了,觉得我真是个害人精,走到哪里害到哪里,她对我实在是恩断义绝,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了?我不知道。我想,大概别人也不会知道的。她就带着这些秘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却一直拖延着不和我办离婚手续。我曾几次写信催促她,她都置之不理。这对于我来说,又是一个谜。
尔后,我离开了家庭,住在研究所给我的一间陋室里,又没完没了写交代材料。我也趁此机会读了一些书,借通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机会,又阅读了十九世纪一部分哲学家的著作。过了两月,我又下放到农村去劳动,是在北京郊区房山县附近。在那儿,我无书可读,也无心去参加“四清”运动,拜一位老农为师,将山区中的各种野花野草的名称记下来,画了一些图谱,又详细记下它们的药用功能。一天,我弄到了一本周氏家族的族谱,竟也津津有味研究了十几天。这时,风起云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是初露端倪了。我在报纸上看到批判吴晗和翦伯赞的文章,又联想到自己的学术观点,估计我自已被进一步批判是势所必然了。果然,一九六六年五月份,我们就回北京了,集中在部队营房里,学习文化大革命的文件,又写交代材料。
这期间,我又回家了一趟。我先给少蓁写一封信,说是我的衣服已破旧,要回家再取一部分衣物,还想再拿几本书。此外,我离家多半年,积攒了几百元钱,也得交给她。我虽然与她协议离婚,可我仍然有赡养子女的义务。等了数天,不见她回信,我就贸然回去了。那是一个星期六傍晚,先是圆圆开的门,她见了我,一脸惊慌,对厨房里的方方嚷道:“哥哥,怎么办呀?他罗水泊回来啦!”方方正在煮面条,腰间系着围裙,满脸煞气指着我鼻子说:“你怎么还要回来?啊……啊!我们已经跟你断绝关系了,为什么还回来?”我说:“我来取我的东西……”他瞪眼说:“妈妈给你回信了,把粮票和油票都寄给了你!你干嘛还是回来?你……告诉你,我们全家跟你彻底断绝关系了!”
正说着,少蓁回家了。不过才多半年,她好像老了二十岁,头发干枯蓬乱,面容憔悴,满是皱纹。不知怎的,落了两颗牙齿,也未装上假牙,说话有些漏风。她乍一见我,也是有些惶恐,脱口先说出一句:“你怎么回家啦?”未等我回答,她又满脸怒气,恨恨地对我说:“你这个害人精!还嫌害人不够吗?你……还要跑回家来害人!”
我争辩着说:“我回来,只是取一些东西……”
“我已经回信给你了!不准你回家,你走!你走!”她指着门口,火气愈来愈大,用力跺着脚说:“你给我走!别让我推你出去!”
“少蓁,你不用嚷!我立刻就会出去的。”我强压住内心的激愤,眼圈也红了,“跟你讲,我回来只是取一些东西,取回一些衣服,取回一些书……绝对没有其它打算的。”
她的目光忽然软弱了,别着脸,尽量不看我,声调也缓和了一些:“你走吧。你要的东西,过几天拉一个清单出来,让小徐转给我们,我们把东西给你放在门外。”
我临走前,掏出一个银行存折给她:“这是我攒下的钱,你们留作家用吧……”
她无论如何不要,竟摔在地下:“你走!你快走!你这个害人精,不要再害我们啦!”
我捡起了那个银行存折,只感到后脊背都发凉了。我跌跌撞撞走下楼梯,又支撑着精疲力尽的身体走了一小段路。走到一个胡同口,再也走不动了,身体像一滩泥一样,就坐在地上。我没有眼泪了,体内干枯了,不会有任何泪水流出来了。我想,我已经成了一个彻底孤独的人,再没有家庭,也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没有任何人间的温暖了。我还剩下什么?一个多病孱弱的身躯,一颗仍然具有感情的灵魂。即使这样,我下定决心,我还要活下去。
这就是我与少蓁见的最后一面。
两个星期以后,我开了一张清单,列上我所要的衣物和书籍,请小徐转给了少蓁。少蓁又托小徐传话给我,要我星期日回家去取那些东西。星期日下午,我向研究所借了一辆平板三轮车,去拉那些杂物。他们将那些东西堆放在三层楼道家门口楼梯边,大门紧闭,声息全无。我分三次将那些东西搬下楼道,气喘嘘嘘干不动了,就坐在楼梯上歇一口气。后来,隔壁的一位老教授心内不忍,也来帮我搬,总算全部搬完。离走前,我又把那个银行存折塞进门缝里,实在是希望他们能够领受。但是,一星期后,一封挂号信寄来,又还回了存折,信中竟无只言片语。信封上的字却看出是少蓁写的,我们以后就再无联系了。
我写了一大篇过去的琐事,你们也许会感到很乏味吧?我无非是仍然想告诉你们,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世上许多事物产生的背景也是很复杂的,那些辛酸的汁液正是我们自己酿造出来的呀。所以,我们不能不感到耶稣叹息的沉重:“主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我始终这样认为,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天,整个人类也把自己钉到了十字架上。从此,我们与苦难再也不能分离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呢?还是那句话:不要去恨,不要去怨,而要爱,爱,爱。
我很想念你们!渴望你们多来信。
祝你们
幸福快乐!
你们的大哥罗水泊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九章
我有点儿怕南京。
十多年前,我头一回路过这个城市。天气阴沉沉的,又下起濛;濛;细雨,石板路油光光的,空中仿佛飞舞了许多蠓虫的尸体,滴在皮肤上凉森森的。
在招待所里,我与南通市教育局副局长住一房间,他接我去南通市采访。晚上,我们俩聊一会儿,又看了一个电视剧,关灯入睡了。到了半夜里,我在睡梦中却感觉很不舒服,胸口似乎被压上一块大石板。我企图挣扎,又手脚动弹不得,只好猛烈喘息,心脏像一个球囊,让一只强有力的巨掌攥紧。难道是恶鬼隐藏在散乱的被单里,它在捉弄我?在黑色的恶梦里,我竟然奇异地嗅到了死神的气息。我又像是被那块大石板死死压住,连翻一个身也不行。在梦里,各式各样血淋淋的可怕形象纷乱出现,我无以躲避。
凌晨时分,教育局副局长推醒了我,“昨夜里,你叫唤了一声吧?”
“是吧,您听见了?”我从床上颓唐地坐起,“做了一个怪梦,有个长发披肩的人掐住我的脖子。”
“奇怪,我也是!”副局长惊惧地瞪大眼睛,“好像是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