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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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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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从我手中又取回,轻轻摩挲着,说:“这是少蓁以前买来送给我的,这是个纪念物。我一直带到干校,保存到现在……”他的嗓音沙哑了,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我的心里也挺难过。非常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我还是结结巴巴说:“罗伯伯,我,我……可能是胡说八道。我是小孩子,不明白你们大人的事儿,不过,不过……我觉得……”
他的目光凝视我。我终于说:“我觉得,您可以再结婚呀!”
他缓缓摇头,一道极细小的泪水从眼角淌下。“唉,你真是个孩子。告诉你吧……我以后不会再有家庭生活了。是的,已经永远告别家庭了。”
“您何必那么悲观呢?”
“你不懂。这不是悲观,恰恰是乐观。我永远告别了家庭的小窝,把自己寄托在别处了。”他温厚地笑了,轻轻拍着我肩膀,说:“你确实是个孩子。跟你说,你是不懂的。”
○从干校回北京后,约半年。他提出带我们一群干校的孩子去香山玩。定好了是星期天,但是,前一天晚上,我爸爸对我说:“算啦,你们别去了吧,罗先生已经有两天没上班了。”我以为他病了,问是什么病?爸爸叹一口气,说是心病,他的儿女不肯认他呀,他伤心极了。我问爸爸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儿,他也不知道。第二天,我们一伙人去找罗水泊,在小屋前敲门,只听他恹恹答一声:“谁呀?……进来吧?”
我们推门进去,见他披了那件旧棉袄,蜷缩在床上。脸色青黄,胡子拉碴,目光呆呆的。他一会儿才想起约好去香山的事儿,就嗓音嘶哑地说:“哦,我去不了啦,身体不舒服……真是对不起,对不起你们。”
我们都粗略知道了罗水泊的痛苦心病。大家想为他排忧,使他快乐一点儿。胖三儿上去拉住他的手说,“罗伯伯,走!咱们还是玩去吧。您爬不动香山,就一块儿去中山公园也好。咱们……嘿嘿。”
小眼镜说:“一玩解千愁!”大家纷纷说,“对,对,走吧,我们搀着您!”
罗水泊摇晃着花白的脑袋,有气无力说:“唉,我这两天吃不好饭,也睡不着觉……哪儿走得动路呀。谢谢你们啦。我就想好好歇一歇。”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话了。亨亨忽然有一些冲动地说,“罗伯伯,您别那么难受!真的,别难受……您有我们呀,我们喜欢您。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罗水泊泪水盈眶地望着我们,嗓子眼儿里发出几响呜呜的哽咽。蓦地,头一歪,将脸埋在被服中哭了,身体不住抽搐。
那天,我们当然没去香山,也没去中山公园。我们只是陪他在街上遛一遛。
○罗水泊是基督徒,他始终抱着宽容的人生态度。有一回,他和徐明远辩论《圣经》的一句话:“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伸过去。”徐明远说这是奴隶主义哲学,是对罪恶的纵容。徐明远的观点是应该针锋相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罗水泊连连摇头说,人类间的许多罪恶,例如战争,不同种族的仇杀,狭隘民族主义情绪,偏执情绪……等等,都是由于这种“斗争原则”所引起的。人类互相争来争去,充满了强烈报复心理,其结果必定是悲惨的。我们还是应该提倡爱,提倡宽恕,这个世界才有希望。
徐明远不以为然地说,你老是讲爱,爱,可是别人爱你吗?你把爱说得那么绝对,罪恶就会毫无抵挡泛滥起来,把整个世界淹没掉!
罗水泊说,你恰恰没有看到世界上许多罪恶的根源是极复杂的。它正是人类自身酿造出来的。有的时候,善也能演变为恶。假若,我们只是简单地认为用暴力可以铲除罪恶,罪恶只会生生不已。对于人类的原罪,最终也只能用爱的原则来战胜。这种爱,与狭隘的爱恋不同,是博爱,这是基督之爱。
我在一旁听着,觉得许多道理非常新鲜。我以前在学校接受的是阶级教育,是斗争哲学。自己从来是懵懵懂懂的,就用这种思维方式考虑问题。后来,我对罗水泊讲到的基督教义感兴趣,就从他那儿借来一本中英文对照的《新旧约全书》来读。罗水泊很高兴地借给了我,但他说:“我不能送给你。你看完后,务必还给我。因为,它是我的依傍。”
罗水泊临去世前,特地在遗嘱中写下一条,把这本《圣经》作为纪念品留给了我,我一直珍藏至今。
○我曾经问罗水泊,他受过洗礼没有?他目前是否还经常祈祷呢?还有,他如今并不是每个星期日都去教堂,对宗教信仰是不是有损害呢?
罗水泊爽快回答,他受过洗礼,是在法国凡尔赛城的一个新教的小教堂里受洗的,主持洗礼仪式的牧师叫本·;诺阿。他现在也还常常祈祷,较多是晚祷。他始终把祈祷看成是与基督与上帝的沟通方式,从中汲取一种心灵的力量。他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祈祷,倒不是怕什么,而是他由于把祈祷作为一种心灵上的诉说,不希望出现某种不愉悦的感觉。他大多数是在避开众人注目的情况下祈祷。他现在确实不是每个星期日都去教堂了,这固然有政治桎梏的原因,但主要是他只把去教堂看成是宗教感情的体验,他喜欢与教友们一起唱赞美诗,一起祈祷,这时会在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感激,一种幸福。不过,他从来把宗教礼仪只看成形式,认为一个基督徒最重要的是追随基督,爱上帝和爱人如己,担负人类的苦难。这才是真正信仰基督精神,而不是拜偶像。
我又问他,你真正相信上帝的存在吗?用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呢?
他几乎有些生气了。对我说,上帝的存在怎么可能由人来证明呢!论证上帝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是人的虚妄。上帝之所以被称为神,就因为上帝不是被人的理智所能理解的,他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可是,我们有时又能用心灵感觉到他。这是很神秘的事情。他又谈到了死,他深信,死亡不是最后的终结,不过是人的生命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它仍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所以,他从来不怕死。他也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他希望,他死以后能与秦少蓁在另一世界相见,他还是爱着她。
罗江:(他的回忆文章《罗水泊和他的儿女们》,摘录其中一些片断)
……我在与大哥晤见之前,曾经看到他给罗方和罗圆的一封信。他当时不知他俩的地址,又不便与罗云联系。他就给我写一封信,让我转寄罗云,再由罗云交给罗方罗圆兄妹俩。那是一封很短的信,大意是,不知祖母可否健在?他的身体尚好,很惦念他俩。他常常羞愧自己未能尽到父亲的责任。信中附去他省下的油票几张,还有几张照片。有在干校照的,有回北京照的。我看了那封短信,又看了那些照片,心中一阵绞痛,觉得我们对不起大哥。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又是什么泯灭了我们亲兄弟之间的情谊呢?
自从我在文化大革命受审查后,三妹罗云也与我断绝了联系。我踌躇再三,还是给她写了一封信,殷切希望她把此信交给罗方罗圆兄妹俩,并希望能给我一个回音。但是,两个多月后,她仍然没有理睬我。我生气了,就给她家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恰好是她接的,非常冷淡地说,她已经把信转给罗方和罗圆,至于他俩做出什么决定,就是他俩的事儿。她会让他俩给我一个回音。然后,很生硬地就把电话挂断了。
又过了一星期,罗方给我回了一封信,信中表示他们兄妹俩将永远断绝与罗水泊的父子关系,他们已经没有亲情可言,只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情绪。是否与罗水泊恢复父子关系,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信中还说,“是站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还是站在罗水泊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一边,这是一种抉择。我们俩同意姑姑、姑夫他们的看法,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有丝毫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我们的感情是阶级感情。”信后的落款是罗方和罗圆两人。但是,看得出,也许是罗方执笔写的。这封信很长,充满了那个时代的语言。他们做的很决绝,甚至把油票和罗水泊的照片也寄回来了。收到这封信,我心里很难受,知道大哥与罗方罗圆恢复父子关系的希望破灭了。可我怕他太伤心,没有立即将此事告诉他,只是含糊地说孩子们涉世不深,容易受教条主义影响,要他有所准备。
那一年秋天,我去北京治病,又看望了母亲(我与母亲是在公园见面的,由罗云家的保姆陪同。她与我断绝了来往,但允许我看母亲)在星期天,我又和大哥见了一面,他说他的屋子太狭窄,约我在紫竹院公园里聊一聊。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长谈了四、五个小时,中午也没有吃饭,只啃了两个面包。聊了彼此的遭遇后,大哥迫不及待问我要罗方罗圆的信看。我不想拿给他看,先是推说未带来,又安慰他:“算了吧,孩子的话都是很幼稚的。不必看了吧。”他很聪明,就猜到我一定把信带在身边了。他笑着说,“这些年,我们什么没有经过?还怕什么?拿来给我看看吧。”我只好取出罗方的那封信给他。我注意观察他的神情,他的脸色如常,手腕子却微微颤抖,表明他内心仍是挺痛苦的。我又有些后悔给他看信了。不过,看过信后,他只是微叹一声,摇摇头说;“那就只好这样了。”他又极冷静地说:“说不定,我和他们的关系先冷一段时间更好一些,也省得连累孩子们,连累三妹一家人了……”他又自我解嘲说,“谁叫我是害人精呢?走到哪儿,就传染到哪儿。”他又开玩笑问我:“我不会传染你吧?”我苦笑着回答他:“咱俩都是带菌者,无所谓什么传染不传染了!”大哥接着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请求我,把罗方的信交他保存。我一怔,忙说:“这个,你别把这些记心里……”我没说完,大哥就连连摆手说:“嗨!你想哪儿去了!我丝毫没有记恨孩子的心思。以后,我与孩子们恢复关系,也不会提起这封信,就当没有看到过似的。那时,我会把信烧了!”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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