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兴旺从前并不是这副表情。他的变化发生在印国祥担任我们的政治辅导员之后,准确地说,是在杨永远被叫去个别谈话之后。那次谈话的第二天,印国祥便说马兴旺虽然学习差点,但是根子正,本质好,真正苦大仇深的三代贫农,这样的人对组织有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于是安排马兴旺当了团干部。从那以后,马兴旺的脸上就经常苦大仇深,特别是在课堂上遭到“日他娘的”老师们突然袭击之后。那天适逢教工厂设计的老师搞了一次摸底测验,摸得马兴旺怒不可遏,一肚子的无名火统统带进厕所,这时就发泄到谢天浩头上了。
“你骂谁也不行!我们家乡贫下中农就是这样说话的,你听不惯是不是?觉得我们土气是不是?觉得我们可笑是不是?”
卢秋生眼看星星之火行将燎原,慌忙去拉马兴旺的胳膊:“兴旺你这是干啥嘛?谢天浩是跟俺开玩笑哩……”
马兴旺胳膊一抡:“你不要抹稀泥!开玩笑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吗?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他对劳动人民什么感情!”
于是谢天浩也恼了:“马兴旺你不要动不动就是这一套!”
“我哪一套?”马兴旺露出冷笑,“谢天浩你敢不敢把话说清楚,我究竟是哪一套?”
谢天浩气得嘴唇发抖。这个福建佬书呆子气很重,一向喜欢看些哲学逻辑学之类的书籍,在寝室里侃大山时言必称希腊,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滔滔不绝,但是一吵架就顿失滔滔。他嘴唇颤抖了半天,才吐出两句话,依然带有哲学色彩:“你是形而上学那一套!庸俗社会学那一套!”
这一来马兴旺就被彻底激怒了。谢天浩的话他听不懂,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说话让他听不懂的人。何况这人的家庭出身还是个他妈的资方代理人!于是马兴旺火山一样爆发了。马兴旺每次爆发时,如果对方的家庭出身是有“瑕疵”的,他必将其家庭出身与其本人混为一谈,直呼张三为地主,李四为坏分子,与一年之后文革时期的语言习惯完全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兴旺可以算得是我们班里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走在时代前面的马兴旺暴跳如雷:“你他妈的资本家猖狂个啥?你还想翻天是不是?还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是不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卢秋生硬推进厕所对面的106——也就是马兴旺的寝室里面去了。
他俩在106关起门来争论了半天。争论的内容两人都没透露,然而马兴旺说的一段话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却在班上悄悄传开了。他说卢秋生你他娘的简直是忘本,不帮俺说话反而向着城市人,也不看看他们有几个出身成份是硬的,一个个不是资本家就是小业主,再不就是小商小贩旧职员,放到农村都是抬不起头的,所以老印从来不安排他们当团干部,顶多让他们当个小班委。
这话传开以后,大家发现事实果然如此:来自城市的团员确实没有一个人当过支委。以前大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现在经马兴旺这么一说,事情就变了味,许多人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于是今天的选举便出了意外。印国祥刚宣布提名开始,谢天浩第一个举手,把我推了出来。我立刻在心里问候他的祖宗,教室里却发生了一种无声的骚动:没有人说话嘻笑,也没有人交头接耳,大家脸上依然一本正经,甚至是格外的正经,然而许多眼睛里分明现出了“看好戏”的欲望和兴奋。印国祥扫视一周,眉头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开,叫大家继续提名。于是内定的三驾马车按照预先的布置相继得到提名,但是等额选举却变成差额选举了。接下来是无记名投票。选票收齐后,印国祥并不叫人唱票,而是宣布休息十分钟。然后他拿起选票,叫上廖桂兰出去了。
他们走后大家脸上立马解冻,各种表情层出不穷。有的意味深长互相交换眼色,有的把头碰到一起窃窃私语,两个滑稽大王无声地搞起了做鬼脸比赛,逗得一帮女生掩着嘴巴吃吃地笑个不停。有几个老兄无缘无故走过来拍我肩头,使我感到事情不妙——弄不好真的会把某个内定人选挤下来,那可是我最不愿意面临的局面。于是将谢天浩狠揍一顿的愿望便油然而生……
印国祥这一去远不止十分钟,据戴有手表的刘文倩后来说,他们是过了二十八分钟才回来的。印国祥回来时面带微笑,说是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我跟有关领导研究过了,鉴于毕业班团支部工作担子很重,决定增加一名支委,因此今天大家提名的四位同志全部当选,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表示祝贺……
于是我就在噼噼啪啪的掌声中成了一个多出来的人。
第二部(3)
到了星期五晚上,《祖国颂》已经完成一半,我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吃过晚饭便跑到图书馆坐下来,这时墙上的挂钟才指到六点半。
我先把昨天写的东西看了一遍,感到不太满意,正想提笔修改,意外地发现桌子对面坐着那匹戴眼镜的马。“马”照例将他的书包挂在旁边的椅子背上“占座儿”,而他占的“座儿”却正对着我。我知道再过一会儿方丽华就会在这把椅子上坐下来,也知道我跟她这样面对面坐着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的——不管怎么默念歌德的“与你何干”也写不出来。我四下看了看,靠墙那边还有一个空座位,尽管跟他们斜对着,但是毕竟远得多,因此我赶紧迁徙过去。
这一迁徙果然见效,当方丽华进来时,我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她进来时我没有抬头,并且决心整个晚上都不抬头。但是后来我把这个决心忘了。在绞尽脑汁寻找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时,我无意中抬起头,看见“马”正在跟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图书馆里到处张贴着“请勿大声说话,以免影响他人”的告示,“马”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女生却受到了干扰,朝他厌烦地皱着眉头。方丽华可能是感到不安,她把头埋在书本里,想用这个办法让“马”停止说话。而“马”却没看见似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这小子的近视眼至少有八百度吧……这时要找的那个形容词在脑海里冒了出来,于是我重新回到《祖国颂》上面。颇为顺手地写了两段,又在一个地方卡壳了。我在苦苦思索之中抬起眼睛,正好和方丽华的目光对上。她朝我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是那种略带歉意却又无可奈何的苦笑,淡淡的,一闪就过去了。然而我心里却猛地一热。我觉得她那目光分明不是看一个素不相识者的目光,那笑容也不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露出的全然无心的笑容,倒像是含有一丝会心的意味,这种微笑只有在彼此相识的人们中间才会出现……
然后我清醒过来,明白这不过是我的错觉。
不要想入非非!——我呵斥自己。接着写下去!写过北国的浩茫雪原之后,应该描绘江南的秀丽风光了——我对自己提示说。想象一下江南的绮丽春光吧,江南的春天鲜花盛开,如诗如画,就像姑娘绽开了迷人的笑颜……想到这里,我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张笑脸,正是她刚才的模样!
于是我方寸大乱,再也写不下去了……
最后是闭馆的铃声将我惊醒的。阅览室的人都已走光。我发现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本硬皮的厚书,拿起来一看,是本俄语词典,扉页上写着“方丽华”三个字,原来是她遗忘在这里的。
这本词典应该交到哪儿去呢?作为陌生人的东西交到失物招领处吗?那样有可能被人冒领,而且把她作为陌生人对待,似乎有点“于心不忍”。等她明天到图书馆来的时候再说吗?然而明天是星期六,每个星期六她都要回家,不会到图书馆来的。按道理说,应该直接到电气系67级给她送去。可是按照另一条道理,我“理应”是不认得她的,自然也就“理应”不知她在哪个系哪个班,我要是直接去找她,岂不等于不打自招承认我一直在留意她吗?这当然是万万不可,尽管今天她露出了那样的目光和笑容也万万不可!……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安全”的办法——托卓娅芳转交给她。卓娅芳跟她一个系,应该是认识她的。于是我就到女生住的9号宿舍楼去找卓娅芳。
9号楼前的球场笼罩着一片朦胧的夜色。从灯火通明的图书馆来到这里,我眼前一团漆黑,没看到几个人影。然而我知道这是假象,因为伴随着初秋的晚风灌进耳朵的,却是一片热闹非凡的嗡嗡声,仿佛有千百只蚊子正在一齐忙碌。待到眼睛适应黑暗以后,便看清梧桐树下、灌木丛后、篮球架和排球网的旁边,以及一切可以站人的地方,到处都有成双成对的人在窃窃私语。除了寒风凛冽的冬季,每天晚自习结束以后,9号楼前都是这样人声鼎沸,活脱脱一片广泛开展谈心活动的大好形势。
写到这里,为了避免有人对六十年代中期的大学生活产生误解,我必须声明一下:谈心和谈恋爱是有本质区别的,虽然两者都是“谈”。谈心,根据各种会议上的说法,乃是一种做思想工作的好形式;而谈恋爱则属于禁区,官方的正式表述是“不提倡”,非正式的表述是“不像话”。谁要是出现了这种“不像话”的苗头,便会有班干部来对其做思想工作,当然包括采用谈心这种“好形式”。既然是“好形式”,自然是耐心而细致的,因此做工作者与被工作者(一般说来二者不是一个性别)之间,便需要旷日持久地反复谈上无数次,而这种“谈”最终演变成为另一种“谈”的故事也就时有所闻。根据挨了个别谈话仍然本性难移的杨永远私下透露,印国祥两年之前当学生干部的时候,就是运用这种演变模式的成功范例。杨永远这条消息未经证实,仅供本寝室内部参考,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按照毕业分配的惯例,公开了恋爱关系的“对子”可以分配到一起,但只能去很差的地方。印国祥精明过人,他没有将恋爱关系公开,所以如愿地留校当了政工干部,而他的女友则分配到我的老家嘉平市去了,现在印国祥正在想方设法把她调到北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