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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里看我的同事不少,给我带来了各种消息。我从中得知汪德才对夏工的“搞一下”十分不满,他拿文物局没办法,便将设计院当出气筒,成天骂骂咧咧。我这才明白我把院领导气得不轻,怪不得他们一个都不来看我。老实说,我也不希望领导来,因为领导不同于群众。群众是代表自己来的,大家可以嘻嘻哈哈;而领导来了就是代表组织,我就不得不听些一本正经的慰问话,说些感谢他们百忙之中还如何如何的客气话,耳朵和舌头都很累。
不过出院以后,苗玲传达了陆院长的指示,说是我既然踝骨尚未痊愈,走路还需要拄着双拐,就暂时不要上班,在家休息一段吧。苗玲还说陆院长派她继续照顾我,比如说帮我做做饭之类。看来老头子对我还在讲革命人道主义。
其实苗玲并不会做饭,所以她只是从食堂买了饭菜给我送来。卓娅芳几乎每天晚上都上来陪我坐坐。整个白天都无所事事,我便把这个黑色的笔记本翻出来,将4月8日之后这一段经历续写进去。
写到今天下午,终于写完了,我也已经可以丢掉双拐一瘸一拐地行走,便兴致勃勃地走上阳台,朝办公楼的方向瞭望。晚霞在天边瑰丽地燃烧,映得办公楼的玻窗一片血红。正是下班时分,一群群同事涌出大楼,像水一样分散开,流往各个方向。我忽然很想念自己那间办公室。
苗玲把晚饭打来时,我对她说明天你不用来了,明天我就去上班。苗玲抿嘴一笑:“明天是五一节,全天放假,你上什么班?”
我吃饭的时候,苗玲开始报告各种逗乐的新闻:小楚因为奖金的事跟杨永远吵了一架,小楚说杨主任你不能又要我们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杨永远说你小子那回没吃草?小楚说我吃的是草,可我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杨永远说原来你还会产牛奶?失敬失敬!你可真是一专多能,可以上吉尼斯世界大全了……正说得起劲,卓娅芳来了,样子很疲倦。我一看就明白了:唐亚辉今天还是没消息。
卓娅芳说她刚从王家坪回来。我问她见到文物局的夏工没有,她摇摇头,说夏工他们在露天堆场附近搞了十来天,什么也没发现,昨天已经撤离了。汪德才在工地上跳脚大骂,说他早就知道设计院是无理取闹,影响了他的进度,要陆院长赔偿损失,闹得驻现场配合施工的康工都不敢呆下去了……
“可我总觉得不符合逻辑。”苗玲突然说。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卓娅芳却不解地问:“什么不符合逻辑?”
“要是王家坪没有文物的话,很多事情都没法解释。比如说,为什么舒总一去现场,豪发公司的人就暴跳如雷?为什么老秦听到舒总打电话,马上踩烂电话机?为什么他要对舒总下毒手?为什么有人要开车压舒总?如果没有文物,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嘛!最奇怪的是唐总在一开始就担心舒总出事,好像早就心中有数了。这些事情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得到解释,那就是王家坪确有文物,而且他们——至少是唐总和老秦,还有那个想要开车压舒总的人——早就清楚。”苗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舒总,我认为你跟我想的一样,对不对?”
我点着头,暗暗诧异这个“阳光女孩”的头脑居然如此清晰。
“那天在舒雁办公室,唐亚辉一听我们说到‘玛雅文化’就跳起来,当时我也觉得他紧张得有些反常。”卓娅芳蹙着眉头说,“可是现在事实摆在面前:文物局经过勘察,已经作出了否定的结论。”
“那可能是他们的局部勘察没有找对地方,也就是说,文物在其它位置。”苗玲向我嫣然一笑,“舒总,你能不能再动动脑筋,把文物的正确位置找出来?”
我说我一直在动脑筋,但是没有用,因为我和文物局都没有方步岳的图,那张图最后的孤本都被毁掉了。
“唐亚辉把你的图撕了?”卓娅芳惊愕地叫起来,“哎呀舒雁你怎么不早说呢?我那里还有一张复印件,要是知道你在为这事发愁,我早就给你拿来了。”
“你怎么会有?”我有些不敢相信。
“去年我不是从你这儿把那张图借去看了几天吗?当时我给自己复印了一张,就放在办公室。”
10分钟后,我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兴奋地面对着卓娅芳拿来的“藏宝图”。图复印得很好,特别是那些表示距离的数字十分清晰。卓娅芳和苗玲满怀期待站在桌边,看我怎样用这些数字作为半径,在总图上画出四条圆弧线,将文物的位置找出来。
然而我把总图打开一比对,立刻发现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些数字的单位是什么?
这个单位是米吗?我量了一下六边形水井与2号桩之间的距离,马上否定了这个推测。水井与2号桩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164。5米,可是在“藏宝图”中,六边形与黑三角之间的数字是352,黑三角与石碑之间的数字是283,两者加起来是635,与164。5相差几倍!
她俩见我傻了眼,惊奇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把问题说出来,她俩就出开了馊主意:是不是毫米?厘米?分米?我说不对不对,这些单位都太小了,考虑到方步岳是沿着有坡度的地表测量之类因素,他使用的长度单位应该是1米的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短一些才对。然而什么长度单位才符合这个要求呢?我想不出来。苗玲把手一拍:哈!我知道了,一定是市尺!我说这更是不可能。只有裁缝才会以市尺作单位,方步岳又不是唐亚辉他爸,怎么会拿着裁缝用的木尺在野外进行测量呢,那样需要量上几百次才行。方步岳当时使用的一定是皮尺,而皮尺都是公制单位的。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半天,直到离开办公楼,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我将圆规和两张图拿回家中,又想了很久,最后带着失望的心情进入了梦乡……
第三部(45)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想起昨晚没有解决的难题,我的急性子又犯了,匆匆洗漱完毕,便在房间里一瘸一拐走对角线,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同时下意识地数着自己的脚步。
从门到书架是8步……方步岳用的到底是什么长度单位?……从书架到门也是8步……他用的是什么测量工具?……我这8步等于多少米?这取决我的一个footstep跨出了多大距离……方步岳会不会什么工具也没用,而是像我现在这样,直接用脚步进行丈量呢?要是这样可就麻烦了,天知道他的一个footstep是多长?footstep,footstep,这个词的结构和汉语不谋而合:foot是“脚”,step是“步”,两个连起来就是“脚步”……英国人的语言真有意思——“脚”和“英尺”是同一个词,可能他们在古时候是用脚板来测量长度的吧……1英尺等于0。3048米,他们个头大,一只脚板差不多就是1英尺长……且慢!
且慢!方步岳的长度单位会不会是英尺?1英尺正好略短于1米的三分之一!而且从测量工具的角度分析也是完全可能的——解放之前皮尺这类东西很多都是美国货,美式皮尺当然是英制单位——方步岳当时手里拿的,一定就是一根这样的皮尺!
我感到一阵兴奋,产生了雀跃欢呼的冲动,但是还没雀跃起来,便感到脚上一痛,欢呼也就变成了咧着嘴咝咝地吸气。我咝咝地吸着气扑向桌上的总图,以英尺为单位,画出了四条圆弧。四条弧线没有交到一点,但它们互相重叠,交汇围成了一个不大的区域。这个区域的中央是窑尾塔架——水泥厂的标志性建筑物,离露天堆场很远。幸好它离石灰石库也很远,我一直担心文物在石灰石库的位置,那样它就已在施工过程中受到破坏了。不过窑尾塔架下个星期也要开始施工,我必须尽快通知文物局。
我翻出夏工留下的名片,拨了他办公室的号码。电话没人接。我想起今天是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就把电话放下,瘸着一只脚跑到马路对面去吃加州牛肉面。
吃完后正在等服务员找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咹——?这么一丁点儿面就要五块钱?”回头一看,竟然是陈长生的二叔,正在脸红筋胀地拍桌子,“老子不给!”
“你给哪个充老子?”女服务员马上应战,“吃不起你就不要进来嘛,面都吃下去了你想不给钱唆?想得安逸!”
“老子就是不给!”二叔又拍了一下桌子,面碗跳起来,摔到地上打碎了。这一来事态严重了,女服务员一把扭住二叔,不仅要他给面钱,而且要他赔碗。我赶紧过去替他付了钱。
“你是哪个?”二叔被我拉出来后,狐疑地问我。听说我是陈长生的同学,他的火气又发作了:“狗日的长生娃,把老子的房子拆啰,这辈子不得好死!狗日的敢动神王爷的坟,总有一天要遭报应!”
我不禁笑了:“二叔,你老人家消消火,神王爷的坟那些气话,就不要再说了。”
“咋个不说?”二叔眼睛一翻,“神王爷的坟,我亲眼看到的嘛,有啥子说不得?”
“真的?”我在人行道上站住了。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二叔,”我醒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说,“我家就在马路对面,你老人家到我家里坐一会儿,喝点茶,抽支烟,好不好?”
二叔对我的花茶和香烟都很满意,也很乐意聊聊神王爷的坟,然而他说的话却很像新潮的先锋派小说:叙事颠三倒四,情节支离破碎,酷似一个打碎的盘子,中间还夹有许多对于“狗日的长生娃”的怒骂。鉴于事关重大,他讲完后我把盘子的碎片一块块拼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轮廓,向他复述了一遍:
临解放那年,天最热的时候,王家坪来了一位城里的先生,三十出头,戴副眼镜,每天顶着烈日山上山下到处转。转了几天以后,这位先生找到陈长生的爹和二叔,说自己是教书的,想请他们帮点忙。兄弟二人满口答应,那先生就给了他们几个银元,指了一个地点,请他们挖一个坑。坑挖好后这位先生跳下去呆了很久,然后爬上来,请他们再挖深一些。随后他再次跳下去,再次爬上来,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他说明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