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年前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她就照样小跑着,回到了我等待的地方。这一回,她虽然累得直喘气,但样子的确是愉快的。
我说,你昨天说你要来个快动作,这就是快动作呀?
她说,我就是当时太快了,你爸爸才捅了漏子。
我说,你说啥?
她说,啥?哼,我一直不想提这事,还老逼我。
我说,我爸逼你啦?
她说,你看看他刚才那个样,还不改。
我说,你倒底在说啥呀?
她说,你不知道,你们几个孩子都不知道。从前小校花她妈妈跟她爸爸在外面搞破鞋,就因为我当时那个麻利劲,没叫住你爸爸,他才去捅了漏子。可现在倒好,你爸爸还不长记性,干啥都还是急吼吼的。
我妈说的话让我干瞪眼,她这人就爱这样好像憋了很久才时不时地冒出几句吓人的话,但要问追根问底弄明白,就别再指望进城吃回锅。
第十二章 一九六五年母亲丢了两分钱
我们从铁路局围墙外的人民北路路口出发,往城里走。要是坐电车进城,买票要花四分钱,我妈从来就舍不得。大马路两边没有商店,只有叶子老大的法国梧桐树,还有老高的土墙,墙顶上盖着青瓦,有点像那个很出名的文殊院的院墙,只是墙上没抹成朱红色,单就是土色。一直要走到名字响当当的骡马市才看见路边有了店铺,这就算开始进城了。我妈自己有只手表,但从不戴在手上而是装在裤兜里,我拉着她的衣角问怎么还不吃回锅肉啊?她就拦住过路的人,问人家几点了,然后对我说咱们刚进城,时间还早得很。我不懂我妈说的时间还早得很是啥意思,只知道每次在城里,至少要等我问上二十多次,才能到吃饭的钟点。因此我认为我妈就是时间,她说时间到了那就时间到了,她要是等到天快黑了,照旧说还早得很,我也没办法。我最恨的就是吃回锅肉要被时间管着。而且,跟我妈进城次数多了,我已经摸清楚要在城里先吃了早饭,等什么时候再饿了才能吃上回锅肉。我就说,妈,都十二点过了,咱先吃早饭吧,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轮上吃回锅肉啊。我妈就带我找饭馆,买那种八分钱一碗的葱油面条。
一次,我们迷失方向找到城边上,看见了挂着担担面招幡的面铺。面铺是老式的破旧平房,爬立在一条不宽的破烂柏油路边上,木板墙青瓦顶,屋沿下的招幡蓝底白字,屋后面是大片没长出庄稼的农田,吃面的人多得没地方坐就立在门外,要不就蹲在路边上,手端着碗吃。吃面的人多是些拉架架车、黄包车、推鸡公车、修自行车的,大冷天都光着上身,被辣得满头大汗,不停擤鼻涕,乱七八糟的各种破车停在路边上。我和我妈也是站在路边上吃的,小小的一碗担担面,上面是豆花、酥黄豆、炸花生米和碎咸菜头,底下才是面条,淹在红油里,吃上两口就辣得直喘气,恨不能用刀把舌头给剁了去。那大概就是几十年后闻名天下的成都担担面的发源地。
肚子饱了,又去逛城里。走着走着我妈就一副很纳闷儿的样子问我,老三,你说咱们进城是要买什么来着?我说我怎么知道呀,可能是要买回锅肉吧?我妈就在我屁股上给一巴掌,然后拉着我使劲走,天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怕她想不起来进城干啥,会像以前那样一着急生气干脆回家,就吃不成回锅肉了,只好赶紧帮着她想。
妈,是不是要买一个碗?咱们家的碗吃饭的时候不是掉地下摔了一个吗?我边跟着快走边仰着脸说。
我妈没说话。
妈,咱肯定是要买姥姥做鞋底用的锥子吧?我看见姥姥的锥子,尖儿折了。我又说。
我妈还是不念声。
别看我妈个子矮,只比我高四五个脑袋,可走起路来赛小跑。我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停也不停,扯着我一只手照样快走不误。
妈,我想起来了!我说。换了口气接着又说,咱们是不是要买一颗那种最小的白扣子啊?要不咱们干脆去吃回锅肉算啦!
刚说完,我妈一下停住,我全身一紧张,怕又要挨一巴掌,本来嘛,一颗最小的扣子,大老远地走进城就为买这么个玩艺儿,这么说不挨揍才是怪事。一时间,我以为已经挨揍了,但好一会才发觉没挨揍,抬头一看我妈,不想她一脸笑容。
真是乖孩子,还是你人小记性好。我妈俯身看着我,表扬我。我心里一阵热乎,突然想到,我妈多漂亮啊!
很快,我妈带我找到春熙路上最大的人民商场,进门上了二楼,在一个大柜台前停下。在摆着不少钮扣的玻璃柜前,我仔细寻找那种最小的白色扣子,还没找好,我妈就拉住我的手说行啦,咱们走。我说不买啦?她说已经买了。我一时有点没听懂,边被她领着走,边不停地回头看那个扣子柜台,心想我妈买什么东西不把售货员给磨蹭得告饶就不会完,可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呢?
妈,真买了吗?我说。
那还有假。我妈说。
咋不多买一会儿呢?
上个礼拜天我就来过这儿,已经跟售货员说好了今天来。这不,咱一来她就赶紧把东西给我了。
那你上个礼拜来怎么不买呢?
身上没装着钱。
买这么丁点东西的钱都没有啊?
可不是。
多少钱呢?
一分钱。售货员说一分买三颗,我说只买一颗,打算给她一分,再要她找回一分。
等于你不给钱?
上面说四舍五入嘛。
上面是哪儿?
不知道,可能是中央领导吧。
售货员干啦?
她不干。我跟她说我在北京也是这么买的,成都的东西比北京还便宜,咋就不行呢?售货员说这么个卖法商场要吃亏,我说不这样我更吃亏。售货员不说话了,她没理说到哪儿去都没理。我就叫她把东西拿出来,我要挑一挑。她不拿,我说你不拿出来我下个礼拜天还来。她说你来就来。我说这可是你说的,别忘了。她说记着呢,你只要真来,我一准照你说的办。我说好好好。刚才咱一来,又是她当班,马上就把东西给了我,她说东西早包好了快拿着走吧。我说别急,得把东西拿出来挑一挑呀。
扣子有啥好挑的,不都一样?
不是扣子。
不是扣子?是啥?
针。
不是扣子吗?
不是。
怎么会是针呢.
是扣子。
又是扣子啦?
是扣子。
又不是针啦?
是针。
是不是扣子和针?
不。是针。你姥姥说咱家的针,你爸爸都拿去做鱼钩了,你姥姥缝个补丁满世界都找不着针。
那扣子呢?
没买扣子。
咋不买扣子呢?
因为只买针。
我不是路上说扣子吗?
是啊,你咋一下就想到扣子啦?我怎么偏偏没想起扣子呢?
你是想针?
是想针,就是想不起来。你一说扣子,我就想起了针。
哦,我明白了,一想起针就也会想起扣子。
对,乖孩子。
那我根本就没想起针,你说,我咋就想起扣子了呢?
你说呢?
我听见姥姥说二哥白上衣的小扣子丢了。
我也听见了。咱下个礼拜天再进城买。
咋不刚才一起买?
兜里没装着钱。
我刚才隔着柜台玻璃看了,二哥衣服上那种扣子一分钱五颗。你一分钱也没啦?
没啦。
那吃回锅肉呢?
还有钱。
还不吃回锅肉啊?
还早得很。不着急。
那咱们上哪去呢?
我看要不咱回家吧,时候不早了,没准你爸爸现在也钓完鱼回家了。
他?你以为他那么傻,像你一样黄昏也不等,老早就往家跑!你不是不知道,今天他晚出门了仨钟头,天不黑你别想见着他。
你说他这个人,今天能钓回来一个半个像样点的鱼吗?
他老想着全家人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摆满了大盘子大碗,盛的都是他钓回来的鱼。但我看,他越那样想就越钓不起来一个鱼毛。
是啊,你爸爸钓个鱼挺辛苦,脑子子除了鱼还老想着家。
我们每次在外面钓鱼的时候,他都要念叨家里的事,一会什么这个啦,一会又什么那个啦。一句话,就是不放心家里。
还别说,他是那么个人,我二十年前就知道。
那你早上出门前干嘛要故意气他?
我要他去催一催楼下那个户籍民警,问问你姥姥的户口好几年了怎么还没办来。可他一有点空就往外跑,又老钓不回鱼来。刘老师出事以前,我几次催他去找户籍民警,可他倒好,一次没去找,老是去钓鱼,有一次路过公安局还进去告状,回家后才又去找户籍民警,结果人家才不爱答理他了。
怪不得那次刘老师领着小校花上咱们家来,户籍民警不乐意。
可不是,那咱们还是回家吧。你姥姥一直在等我买回针去,她给你们几个孩子缝衣裳,满世界找不着针。
你不是说还早吗?我爸也说黄昏最关键,再转会儿嘛。
也行。
跟我妈在街上瞎转,我的脑袋变得晕乎乎的。大概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我累得头昏眼花直犯困,实在走不动了,她也走着走着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我心想,要再这样瞎逛下去,我妈没准能半道上睡着了。这时候,她不看裤兜里的表也不拦着路人问时间,终于说是时候了,吃回锅肉吧。那一刻,我已经高兴不起来,没精打采地跟着她就近找到一家饭馆。在柜台前买票时,我妈掏出五两全国粮票和兜里所有的钱,看样子一分不多不少,刚好够买一份回锅肉和半斤米饭。我正在纳闷只买那么点米饭怎么够吃,听见柜台里面的服务员对我妈说:
还差两分。
我妈一听马上把柜台上的钱数了又数,然后手伸进裤兜,接着掏全身的每个兜,结果没找到那两分钱。她一下子脸红了,急得说不出话来,忽然拉起我就往外走,沿着来路往回走,边走边四下寻找,还不停念叨说,两分钢崩哪去了呢?
那时候,我宁肯不吃回锅,也不想走回去找那个两分的钢崩儿了。但我妈非找不可,边走边低头看人行道上的每一条砖缝,我还爬在地上看每一个下水道盖板下面,找着找着迷了路。我昏昏欲睡,就想,人都走迷糊了,不迷路才怪了。后来,我妈对那个两分钢崩绝了望,决定少买一两饭,带我回到那家饭馆。当她从窗口把一大盘回锅肉和两碗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