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肩忽然沉了一下,那个长而俊秀的脸离他只有半尺来远,可是眼中并没有
湿,唇也并没有颤;反之,她的眼中有股坚定成熟的神气,把笑脸的全部支
撑得活泼大方,很实在,而又空灵,仿佛不是要把一些深意打入他个人的心
中去,而是为更广泛博大的一些什么而欣喜。
“磊,你怎么来的?”
磊答不出一个字。她的脸比往日粗糙了一些,头发有许久没有电烫,
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得想一想才能肯定的承认她确是旧日的光妫。这么
想一想的里面,却藏着些疏远与苦痛。
“磊,你怎么了?怎么直发呆?”光妫赶上了他的步度,靠住他的肩。
他想起那个布口袋。
“家里怎样?”她看了他的脸一下。
磊把手往更深处插了插。
光妫把头低下去:“我的家全完了!父母逃是逃出来了,至今没有信!”
“可是你挺快活?”磊的唇颤动着,把手拔出来一只,擦了擦鼻子。
“我很快乐!”她皱了下眉:“当逃难的时候,父母失散,人财两空,
我只感到穷困微弱,象风暴里的一个落叶。后来,遇到一群受伤的将士与兵
丁,他们有的断了臂,有的瘸了腿,有的血流不住,有的疼痛难忍。他们可
是仍想活着,还想病好再上沙场。
他们简单,真是简单,只有一条命,只有一个心眼把命丧在战场!我
呢,什么也没有了,可还有这条命。这条命,我就想,须放在一个心眼里;
我得作些什么。我就随着他们来到此处;作了他们的姐妹。”
“他们为谁打?他们不知道。”磊给满腹的牢骚打开了闸:“他们受伤,
他们死;为什么?不知道;你去救护他们,立在什么立场上,有什么全盘的
计划?呕,把一两个伤兵的臂裹好就能转败为胜?”
光妫笑了。“我没有任何立场与计划,我只求卖我个人的力量,救一个
战士便多保存一分战斗力。父母可以死,家产可以丢掉,立场主张可以抛开,
我要作马上能作该作的事。我只剩了一个理想,就是人人出力,国必不亡。
国是我的父母,大家是我的兄弟姐妹。一路军也好,七路军也好,凡是为国
流血的都是英雄;凡是专注意到军队的系属而有所重轻的都是愚蠢。”
“完全与青年会,红十字会的愚人一样,”磊的笑声很高,很冷:“妇
人之仁!”
“是的,我将永不撒手这个妇人之仁。”她没有笑,也没有一点气:“我
相信我自己现在不空虚,因为我是与伤兵们的血肉相亲:我看见了要国不要
命的事实,所以我的血肉也须投在战潮中。假若兵们在我的照料劳作而外,
还要我的身体,我决不吝惜;我的肉并不比他们的高贵。可是,他们对我都
很敬重;我袋中有一角钱也为他们花了,他们买一分钱的花生也给我几个。
在这儿,我明白了什么叫作真纯,什么叫作热烈。”
“连报纸也不看?”磊恶意的问。
“不但看,而且得由我详细的讲解:在讲解之中,他们告诉我许多战
绩,人名,地名,风景,物产。他们不懂得的是那些新名词,我不懂得的是
中国的人,地,事情。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人;生在中国,为中国而死,明
白中国事。我们,”光妫又笑了,“平日只顾了翻译外国书,却一点不晓得中
国事。美国闹什么党派,我们也随着闹,竟自不晓得那是无中生有白天闹鬼!”
她忽然立住了,“哟!走过了。”“走过了什么?”
“肉铺!我出来给刘排长买二毛钱的猪肝。”她扭头往回走,走了两步,
又转回来。
“他的血流得太多了,医院里又没有优待的饭食;所以我得给他买点猪
肝。你有钱没有?这是我最后的两毛钱了!”
林磊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她接过去,笑着,跳着,钻进一家小肉铺
去。天上的薄云裂开一条长缝,射出点阳光来。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瘦长
的在地上卧着。
“妇女是没有理想的,”他轻轻的对自己说:“一个最坏的孩子也是妈
妈的宝贝儿!
谁给她送一束花,谁便是爱人;到如今,谁流点血便是英雄!”他想毫
不客气的把这个告诉她,教她去思索一下。
她由小肉铺轻巧的跳出来,手中托着块紫红的肝。她两眼钉在肝上,
嘴角透出点笑,象看着个最可爱的小孩的脸似的。
他急忙的走开。阳光又被云遮住。眼前时时的现出一块紫红的猪肝—
—猪肝的一边有些人,有些事;猪肝的另一边什么也没有;仿佛是一活一死
的两个小世界似的。
浴奴
“小陈,小陈!”小孙的如蒜一样小的脸上满裂着笑纹,急切而诡道的
叫,嗓音沙哑,薄嘴唇很用力。“小陈,妈的你倒是过来呀!告诉你好话!”
小陈翻了翻白眼,把灰黄的长脸尽量的往下沉落。“好话都等着你说
呢!妈的,昨晚上又干出去十二大块!”一边说,一边把口袋里的小手绢掏
了出来;双手提着,抖了几抖,落下几小片花生米的红皮;然后把黄而无神
的眼珠定在手绢中心的一滩黄稠的汁儿上。叹了口气。把手绢折好送回,口
袋里的的确确还只有二十枚的一张破钱票,象个多足的小虫儿在袋角团团
着。
小孙的脸上严肃了些,把那些笑纹全集中到鼻子上,眼中放出很复杂
的神情来。他可怜小陈,同时又有些自傲,甚至于是幸灾乐祸;为掩盖这两
种情感,他想拿出十分知己的神气,使小陈不至感到难堪;可是自己所要向
小陈报告的又是很有价值的事,随便说就减了自己的威风,严重的语调又足
以引起小陈的反感,他自己又觉得不大得劲儿,鼻上那堆皱纹有些发僵。“小
陈,告诉你,*Y,”他凑过小陈来——非凑过来不可,可是分明的感到这是
屈就了小陈,本来这是要教小陈闻所未闻,自己倒落了个上赶着递殷勤,不
大合理,但是不告诉小陈,自己心中又发痒,而且没有小陈来帮忙助胆,这
件事是不易作到好处的。心中的混乱,使他不能决定怎样行动;象要惊走脑
门上一个苍蝇似的,他摇了摇蒜形的头。“小陈,告诉你,他妈的!”
小陈自己的忧郁必须先由口中流泄出来:“你就说倒霉不倒霉:昨儿个
晚上,好容易弄下两号买卖,费他妈的牛大的劲才弄了四块二毛钱。小鬼子
他妈的精多了,先尝后买;告诉你,我心里直扑腾;好,万一他翻脸不给钱,
系上裤子就走,我找谁去?他们一走,我怎对付那俩娘们?”小陈的长脸上
红起两小块来,很小很红,在腮峰上,象俩红痣似的。“总算万幸,他们算
是吃入了味,照数给了钱;俩娘们还跟我抢了一阵,才他妈的弄到四块二!”
“俩小娘们可真不错!”小孙虽然急于说出那件事来,可是无法扼制住
心中的妒恨:“我要是有日本鬼子的腰里那么多的金戒指,我要不包下她们,
我就不姓孙!尤其是小春那对眼睛,一想起来——甭说了!”他又摇了摇那
头蒜。“天好,好出朵花儿来,也得给太爷钱!”小陈拍了拍胸膛。“姓陈的
不是能教眼睛看软了的人!还告诉你,小孙,对娘们,你越狠,她越佩服你!
说不上,在没买卖的时候,她还请你过过瘾呢。请是请,记清楚了!你要是
不狠心,豆腐似的随着她摆弄,瞧着吧,她连正眼都不给你一眼;你信不信?”
小孙无可如何的点点头。在理智上,小陈是一点也不错的。
“四块二,”小陈的心折了个跟头,翻到原处,“加上前天的八块七—
—×,真他妈的邪!日本人都在街上开了烟馆,张三那孙子还不敢出门;几
个烟泡,教我敲了他八块多,他妈的你当是天下大乱没好处呢,——十二块
九。都是妈的丁九那小子,非拉着我上艺术馆去不可;他赢了五块,我干进
去十二;心里一懊,又喝了八毛;三十枚的烟;这不是,还剩他妈的不折不
扣的二十枚!”他摸了摸衣袋,摸到那张破票,可是没有往外拿。
小孙看朋友已把一肚子难过泄尽,开始预备说那件事;顶好先给他个
甜头,引起他的高兴与希望,才能顺利进行——小陈这小子顶不好摆弄!“告
诉你,我又看出点俏来!
咱俩和和气气的商量着办,准保天天有买卖!”
“哼!”小陈永远不肯轻易承认别人的计划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可是
他含而不露的愿意听一听;听完,由他自己寻思一遍,加以批评与修正,那
计划的所有权便属了他,倒仿佛他是发动者似的。“我他妈的跟日本鬼算打
够了交道了。要又是他们的事,没我!”
小孙从心里笑了出来:“这回准保不吃东洋饭!”
“哼!”小陈表示不妨听一听,哼的声音轻微而活动。“清明池的小五
对我说的,”小孙笑了一下,为是使话语显着热闹,“你猜怎么着,赶情日本
鬼子带着娘们一块去洗澡!”小孙的眼皮连连眨巴,等着小陈表示惊异。“带
着咱们的娘们?”小陈一点也没有惊异。
“不,东洋娘们。”
“盆堂池堂?”
“先也洗过池堂,近来都洗盆堂了。”
“啊,”小陈点了点头。
“咱们要是弄俩娘们,在澡堂子去应活;唉,你说!”小孙拍了小陈的
肩膀一下,眼睛发出些贼光。
小陈的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象挂着一部历史似的那样沉着严肃。
“咱俩,”小孙把“俩”说得分外的有力,期望能打动小陈,“一面去
跟澡堂子的掌柜说好,一面去拉人;盆堂单间原是四毛钱一位;有娘们陪着
呢,咱们就把价钱包过来,看人行事,十块也好,八块也好;收过钱来,通
通由咱们开账:娘们,交柜,茶钱。。每一号买卖至少咱们也剩它三块五块
的!一天还不弄上三两号?准保有买卖,又新鲜,又暖和,又干净,又挂点
东洋味儿。你说。。”小孙用胳臂肘顶了小陈一下。
小陈板着脸,身子左右摇晃了两下,